仰靠在行李垛上的大犍牛,一覺醒來發現眼前一片火紅,炯炯的目光穿過方方的玻璃,直射西南方向遙遠的山巔。但見黛青色的山巔之上,懸著一顆碩大的熊熊燃燒著的火球,桔紅色的光焰將半邊藍天熾紅,將絲絲縷縷、團團塊塊的白雲烤紅。大犍牛突然興奮地嘟囔起來:“啊哈,今早的霞好紅嗬!”
在爐子旁洗被罩的女兒瞥一眼大犍牛,淒然一笑,說:“爹,你又把傍晚當早晨啦!”大犍牛一愣怔:“是晚霞嗎?哦,是晚霞。要是往年的早晨,這個時候你爹我早挑著兩筐牛糞回來嘍!”女兒沒言聲,邊搓揉邊凝視自己的父親。
大犍牛精神矍鑠,麵色紅潤,兩眼炯炯有神,隻是瘦得有些出奇:眼窩深陷,眼珠暴突,兩頰薄如紙一樣的皮肉,隨著骨骼朝裏凹去,使顴骨顯得十分高聳。整個麵部酷似一具包著皮的骼髏。
嘩啦一聲響,大犍牛尋聲再一次將目光投向窗外,原來是一隻花公雞飛在了他家葵花杆做的大門門扇頂上。花公雞頭一伸一縮地朝院子裏望,片刻,又撲楞楞飛了下去,大犍牛的目光從柵子門移開,沿著土坯砌的院牆移動,最後釘在了巍然矗立於院牆外的那座大門樓上。這是一座新蓋的古式大門。銀灰色的花脊,威武的獸頭,色彩斑斕的椽檁,做工精巧的鬥拱,顯示出它的古樸典雅和豪華考究。大犍牛凝望著,突然搖著頭哀歎了一聲。
女兒開始洗最後一個被罩。被罩是從大兄弟大虎的被子上扒下來的,罩子很髒,髒得快要看不出布的顏色來了,邊緣上的黑色汙垢還閃閃發光。女兒撒上洗衣粉,狠勁地搓揉,幾下子就搓揉出一圪嘟黑色的泡沫,酷似染上灰塵的舊棉花。大犍牛定定地望著女兒兩手間的泡沫,問:“是大虎的被罩吧?”女兒嗯了一聲。大犍牛沉默了片刻,說:“你大兄弟成不了家,是爹的一塊心病啊!”女兒歎了口氣,寬慰著父親說;“你放心吧,大虎不愁個媳婦。”大犍牛說:“咋能不愁?都快四十歲的人嘍!”說到這裏,大犍牛歎了口氣:“還是怪咱沒錢,咱要有個十萬八萬的,別說二婚貨,就是黃花大閨女咱也得挑撿挑撿哩,還能輪上他二長臉小看?”說罷閉了眼睛,雙眉蹙起來,將眉宇間的薄肉皮擠出幾道深深的褶痕。
大犍牛跟斜對門的二長臉是同齡人,巧合的是二長臉也是四兒一女五個孩子。二長臉有個在縣裏當官的小舅子,因此,近幾年兒子們一壟地不種,以承攬工程為業,如今成了村裏數一數二的富裕戶。且不說新蓋的房子有多豪華,光蓋那座古式大門就花了一萬多元。四個兒子每人一輛新摩托,出來進去好不威風。而大犍牛家別說買這種高檔用品了,就連棲身之處都供不應求,至今還有兩個兒子在租房住。同樣是人,眼看著人家日子越來越紅火,大犍牛心裏實在不是滋味。去年,二長臉的女婿出車禍死了,大犍牛托人前去給大虎提親,不料首先被二長臉頂了回去。理由是門不當,戶不對,大犍牛家太窮。碰了釘子的大犍牛又羞愧又生氣,從此遇著二長臉不再象先前那麼話多了。二長臉覺出大犍牛對自己有不滿情緒,索性常常當著大犍牛的麵炫耀自家如何富有。這使大犍牛心裏更加難受。
過了一會兒,大犍牛睜開眼,說:“我盤算春節一過,先修補修補屋子。你看這屋頂,這牆皮,門窗和牆圍也該油一油,找對象先看房舍哩。”大犍牛邊說邊扭動骷髏般的腦殼,看裂紋縱橫的紙糊屋頂,看泥皮斑駁的牆壁。女兒遲疑了一下,附和著說:“修補也簡單些,椽檁都漚成那個樣子了,錢花多了不值得。”女兒說著的時候,大犍牛板著指頭算計了起來。大犍牛說:“連工帶料少說也得千數八百,唉,要不是我這回病……”大犍牛說到這裏突然樂了起來,說;“嘿,花錢免災哩,錢是人鬧的呀,看樣子爹的病三天兩天就會好清的。哦,離春節還有一個多月,一個多月還能拾不少糞呢!”女兒一直沒言聲。女兒的雙眼已經模糊,趕忙張大嘴巴假裝打嗬欠,將濕潤的眼睛在父親麵前掩飾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