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隱入西山背後的時候,年近七十歲的狗寶手拄桃木拐棍,在曲曲的山道上踽踽攀行。狗寶腰杆筆直,腳步穩健,桃木棍子戳在地上咚咚有聲。狗寶離開村子的時候,滿山遍野還是濃濃的綠,如今綠色已褪,金黃成了世界的主色調。
狗寶望不見自家的田地,自家的田地被前麵那個山包遮擋著;他斷定自家的田地也跟滿山遍野一樣的顏色了。
狗寶看準了路邊的一塊大石頭,坐下來喘了幾口,從癟塌塌的布袋裏取出吃剩的一片烤饃,兩排齊刷刷的牙齒喀嚓喀嚓幾下子就將幹饃嚼碎吞咽下去。之後,又將軍用鋁壺裏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狗日的,飛上天了,還是鑽在地底下了?怎麼就死活找不著?哼,老子不咽氣,就不會把你放過。你狗日的大個子,濃眉毛,大眼珠,說話的時候眼皮一眨一眨的,語音象敲一麵大銅鑼,左耳旁還生著一顆蠶豆一樣大的肉瘤,燒的化成灰老子都認得你!狗寶氣狠狠地想著的時候,一個鮮鮮亮亮的人影進入視線。
遠遠地,狗寶一眼就認出是村裏的水香。
水香手裏拎個小包,穿著一身緊身休閑裝,水紅上衣,翠蘭褲子。水香的線條很好,腰很細,胸脯挺挺的,一邁步整個身子麵條樣跟著扭動,引得前胸的兩團肉蹦蹦跳跳不安生。
水香走到狗寶麵前立住腳。
水香麵帶燦爛的笑容,問:“大爺回來啦?”
狗寶說:“回來啦。”
水香說:“這麼多年了,您還要……”
狗寶打斷水香的話:“那是當然,我把你的包搶了去變成我的,你甘心嗎?”噎得水香隻一臉傻笑。
狗寶說:“天快黑了,你……”
水香說:“回娘家呀。”
狗寶說:“回娘家……?天就要黑了,石蛋也不送送你?”
水香一聽,原先鬆弛的麵皮立馬繃緊,五官顯得有些錯位,說:“那是一頭懶豬,一頭懶公豬!”說著氣咻咻走去。走了幾步又立住腳,轉回身衝狗寶笑笑,大聲說:“大爺,我走啦!”
狗寶呆望著水香的背影越來越小。
狗寶的屋子很髒,很亂,東西胡亂擺放著,灰塵、蜘蛛網隨處可見,就連經常做飯用的鍋蓋也懶得去擦,已攢起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唯獨掛在牆上的一幅像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像框裏裝著一個叫蘭花的女人,是狗寶四十年前的媳婦。
狗寶從懷裏摸索出一把銀光閃閃的殺羊刀,咬著牙關,用力做出幾個刺殺的動作後,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牆角的小木箱裏。這把殺羊刀至今隻染過羊血,從來沒染過人血,一想到人血,狗寶就有說不盡的遺憾。
昏暗的燈光下,狗寶望著牆上的蘭花,仿佛一根釘在地上的木樁。
四十年前,狗寶娶了一個叫蘭花的媳婦。
當時村裏來了一個人販,人販領著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姑娘,據說是某國民黨軍官官府裏的傭人,蔣介石敗退台灣時,軍官隻攜著妻子孩子溜之大吉,撇下了一大幫下人,蘭花就是其中之一。蘭花長得俏,粉嘟嘟的臉蛋,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頭緞子般的柔發。身子也很吸引人,該鼓處鼓的恰當,該凹處凹的適中,腰蛇一樣柔軟,走起路來圓圓的兩腚左搖右晃,鼓喧喧的前胸不停地忽顫。然而,她是反動派的傭人,又有著不幹不淨的嫌疑,人販子挨家挨戶走遍了全村,就是沒人想要。狗寶當時三十歲,無爹無娘,光棍一根。自知正路上來的媳婦與他無緣,又盼媳婦心切,顧不得講什麼條件,就用一百五十斤蓧麥換下了蘭花。
木板門響了一下,飛飛肩上挎著白凡布工具袋,手裏拎著上電線杆子用的腳登。
飛飛問:“爹回來啦?”用空著的一隻手向後捋一下垂在前額的又黑又亮的長發。
狗寶嗯了一聲。
飛飛說:“沒吃飯吧?”
狗寶說:“看見你,我就飽了!”
飛飛笑了一下,說:“多少年的事了,你還要……”
狗寶深深的眼窩裏,兩隻圓眼珠就瞪了一下飛飛,說:“老子哪能象你這麼窩囊,你真窩囊!”
飛飛說:“嗯,嗯,我窩囊,我窩囊!”停了停又說:“咱一塊兒吃吧,我去富元飯鋪買去。”
狗寶一聽,眉宇間薄薄的肉皮當即縮成核桃皮,瞟一眼對麵黑黢黢的正屋,說:“就知道把錢往飯店裏送,看看你日子過成啥吊樣了!”
飛飛嘻嘻一笑,說:“這有什麼辦法?各有所愛嘛!”
狗寶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說:“求勢,看你那個求勢!”
飛飛聽著罵聲,隻嘿嘿地笑。
狗寶說:“小子,你懂不懂,這是侵略,這是蹴在咱頭上拉屎啊!”
飛飛說:“咱沒有證據,不能下這個結論。”
狗寶說:“她娘家不在,親戚家也沒去,王虎那小子也不在村裏,這就是證據。唉,也是咱的人不檢點,王虎是個什麼東西,跟他混在一起賭!去,拿根钁柄到汽車站等著去!
飛飛說:“我可沒那閑工夫,她有她的活法,我有我的主意。”
狗寶伸出一根皮包骨頭的食指,指著飛飛的腦門,說:“你真他媽求勢,你連老子一丁點血性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