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狼真的來了
你們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講過的故事——狼來了,好像還講了好多遍。可能大家早聽煩了。聽煩了我還是要講。故事說,有個放牛娃,常在山上放牛,不曉得為啥,一天忽然怕了,忙不迭地往回跑,邊跑邊喊,狼來了,狼來了!大人們操著家夥就朝山上趕,結果啥也沒撞見。如此三番,放牛娃描述的那隻可怕的狼並未出現。於是,大人們對放牛娃喪失了最後的信任。所有的人都認為,放牛娃不誠實,說謊了。放牛娃就喊冤,不是的,真有一隻狼,暗藏在山的那麵,他已不止一次聽到它的嗥,甚至還能說出它的模樣,可怕得要命。放牛娃的解釋,最終被大人們當作“惡作劇”放棄,一同放棄的還有對故事結局的警惕。大人們以道德規範來衡量放牛娃的經驗,直接導致故事以悲劇結束,當然結局你們都曉得了——放牛娃最終被一直躲到故事結尾才現出原形的那隻狼吞吃了。請原諒我再次重複。也許,你們會搬出十個以上的例子,來證明自己——隻有謊言才需要一次次地重複,所謂“此地無銀三百兩”。我並不是要向你們澄清什麼。你們可以不相信謊言和謠言,但不能不相信經驗——不是一個人的,是一長串人,包括你們的爺爺,包括你們爺爺的爺爺,甚至一直上溯到某個先人。你們可以保持懷疑,可以付之一笑,但不能不屑一顧(把經驗之談權當笑柄,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忘卻)。一旦忘卻,放牛娃描述的那隻狼,很可能你就看不清楚了。它躲在暗處,你在明處。我也在明處。我們大家都在明處。它來的時候,我們的獵手早已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了。樂得它得意啊!那隻狼模樣的猙獰,以及嗥的恐怖,甚至遠遠超過了放牛娃的描述和我們的想象:嗥,哀嗥,含混不清,很低沉很遙遠。一隻狼,不,這一回是一群,一大群。它們的嗥蒙蔽了我們全部的聽覺。野獸,畜,禽,甚至連一直未曾露麵的蟾蜍,也驚恐萬狀,紛紛逃離。朝前後左右四個方向逃。藍光閃過。狼眼的藍光,刺眼。一團漆黑。天空是眼裏最大最重的一片黑。這絕不是錯覺。太陽不會被錯殺,隻能被抹殺。而後,溝壑開始崩裂。而後,大地無休止地搖晃。而後,從城市通向村莊的路被扭曲。而後,我們的家園訇然坍塌……關於這座房子是不是可靠的問題,我原來就提醒過你們。我說過,那墩木頭老屋,老是老點,但它是早些年從祖上傳下來的,是世代的祖業。你們爺爺的爺爺將其建造起來,住進去,一住就是幾十年。後來,你們的爺爺,又住進去,一住又是幾十年。直到現在。好比一件家傳的衣服,幾代人換著穿,舊是舊點,但它是留有體溫的,有爺爺的溫度,有爺爺的爺爺的溫度。可到了你們手上,你們卻看不慣了,一副對老祖宗不以為然的樣子,嚷著推倒,又嚷著起了現在這堆瓦礫。
沒有倒塌之前我就說過,這座房子原本就是一堆瓦礫。我一直對那些人造的鋼筋、水泥和磚塊,表示過我的懷疑。現在它們就壓在我的上麵。我的周圍一片冰冷。對了,此時,我正伏在一堆瓦礫之下。你們不用找我了,找不著的。多的是瓦礫!這麼多天來,我一直看著你們。我看見你們從水泥盒子裏出來,就不敢再顛回去了,擔心還有更多的鋼筋、水泥和磚塊砸在頭頂。我看見你們,被大地的搖晃,顛來顛去,一個個人心惶惶的樣子。我看見你們,淚痕尚未幹去,就早已聚集在黃昏的門前,打牌執色,飲酒作樂,一個個似乎很要強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企圖聊以消遣接下來可能麵臨的不安和恐懼。其實,我看不是硬撐,也是麻木的。我看見你們,把家裏的大件小件雞毛蒜皮陳穀子爛芝麻尋出來,甚至把八輩子也不曾用過的勞什子也翻箱倒櫃地尋出來,見人就扯擺,你瞧,你瞧,這就是我曾給你們說過的寶貝!你們中有的還擔心那些東西會忽然沒了,落下一個空,索性纏繞在腰杆上,一個個不堪重負,擔心被誰搶走了一般。誰搶你呢?災難時時會有。災難的來臨和過去,可能像某種遊戲。捉迷藏?對,就是捉迷藏。你們曾經玩膩了的遊戲。藏的人,還在藏,死藏,等著來尋的人。尋的人,久尋不見,早回家了。藏的人,一來氣,找尋的人,要理論,要拚命,急紅了眼啊。尋的人呢,哦,哦,打兩聲嗬嗬,早忘了,你還那麼當真!教訓啊!對藏的人和尋的人都是教訓。你們要學會將一些忘卻,將一些銘記,將一些珍惜,將一些舍棄,永久地舍棄。沒了,就沒了。我也沒了。你們不要太用心找。可能再找不見的。隻要我能看見你們就行了。如果,你們一定要念叨我,那麼就常去老屋後的山下。一年去一趟。要是忙,就十年去一趟。去找一個放牛娃。那娃看上去有些蒼老,就像我離開你們時的模樣。你們要是實在找不著那娃,就用心聽,是不是聽見誰在切切細哭,似乎還伴隨有綿綿不絕地呼喊,狼來了,狼來了……
村長,你咋就不罵我兩句呢
村長,你罵得對。這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看你成天凶巴巴的,又沒敢說。其實,村裏很多人有我這樣的想法。胡子說,看你訓斥我們搞賭博時的凶樣,有點像胡漢三。不對,不對,胡漢三是大惡人。這些天來,我仔細想了一下,平日村裏人在後麵說了你很多的不是,數這句最不像話。其實,你不凶巴巴的時候,也很可愛。那次,王二老婆“鬥金花”(村裏流行的一種賭博遊戲),鬥忘了事,兒子跑一邊玩,後來掉井裏了,幸虧被你瞧見,孩子得救了,這事,想起來就懸。我記得,當時,你對王二老婆一陣好罵,鬥金花?金花就比爹媽老子重要?就比各自娃的命還重要?我看你們這號人,不曉得哪一天還要把各自命也搭上(真像個預言家)。哎,你們這號人,硬要不聽招呼,硬要去奔命,就自己去噻,別把孩子搭上。孩子,是我們村的命根子啊……那一次,我覺得你罵人的樣子,有點像在哭。村長,你罵得對。我曉得,你不是在罵王二老婆,你是借王二老婆罵我哩。村裏就我賭得凶。我初中沒畢業,就學會了賭葉子煙抽,後來幹脆學也不想上了。我家人管不了,把我送到老師那裏。老師嘮叨了半天,婆婆媽媽的,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末了,還頂撞了老師,差點把拳頭也擰上了。後來,家裏人和老師又把我捆到你那裏。當然,少不了挨你一通好罵,罵得我耳朵都起了繭繭,屁話沒丟下半句,轉身走了。當時,我好像是準備了一句,打算頂撞你的,但沒敢吼出來,哼,讓你凶!等哪天我有錢有權了,比你還凶。我後來是有錢了,比你有錢。是自己耍小機靈掙的,掙得也挺不容易的。好像有一些還是賭來的,不怎麼幹淨。我有錢了,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把你在村裏的威風給比下去。娃過生日,我給娃錢花,大把大把地花,操館子,放花炮,不過癮,還讓娃把一百元大鈔票折紙飛機玩。你看不慣,跑來嗬斥,說村裏還有好一些娃連書包都買不起!你白費了半天口舌,我仍沒明白你的心思。記得我衝了一句,錢是我自己掙的,關你村長屁事。村長,你沒事,還是去管村裏那些結婚生娃吵嘴打架的草耙子鳥事吧。我就給兒子折飛機玩,哪家人要給兒子買書包,自己去買噻!你罵我罵得最凶的一回,是因我家起房子,多占了幾丈地,你風火火跑來,找我要幹架。你說,地是給村裏人種莊稼活命的,哪個要讓村裏人不活命,你就讓哪個不活命。我就笑,說,村長,別發火,不就幾丈土地,我出錢行不行,要好多,我出好多。你當時就急了,錢?啥子玩意?再多的錢,也是一堆紙,是拿來燒的!我回道,那你拿一堆錢來燒噻!這話,當時就把你氣的!後來,你還是老一套,罵,罵我不知好歹,罵我祖宗三代,罵我遭天打五雷轟。我被你罵得沒趣了,就不理你,還按自己心思在超占的地上放基腳線。這一次,你沒罵了。少了你的罵,我倒不習慣了,是不是怕的?記得,你當時拿一把鋤頭站在地裏。你拿鋤頭的時候,兩隻眼睛血紅,像要殺人。我從小到大就沒見你殺過一隻雞,但我還是怕了。那回,我雖把多占的地退了,卻並未服軟。誰願意服軟呢?你服軟嗎?有人要拆你的房,你服軟嗎?有人要占你的地,你服軟嗎?村長,你以為我願意當“釘子戶”,村裏很多人都不願當。這事擱誰身上,就好像定階級成分一樣,一粘纏上了,幾輩子別想翻身。村裏人其實好多都很無奈。我們歸你村長管,就好像村長你歸鄉長管,鄉長歸縣長管一樣。縣長也算不上最大。縣長上頭還有天要管他,地要管他。但我們平頭百姓能管誰呢?白天管娃兒一天三頓飯,晚上管老婆一通瞌睡,還不各自管各自。你是管得了我起房子。
就算你管我不敢把地基起寬起大點,你還管得了我把樓房朝天上衝?衝成四樓一底,比村裏所有人的樓多衝兩層,還都帶琉璃簷的。你說我沒見識,耗子眼睛。我承認,我的眼睛看不了隊長那麼遠,隊長是一隊之長,管幾十號人呢。但隊長比得了你村長有見識嗎?沒有。村長,你管一、二、三、四、五個生產隊哩。那又怎樣?村長,你還是沒有鄉長有見識,鄉長進過城,把鄉下幾個村管完,還管一條街。盡管如此,鄉長還不一樣挨縣長批。那次,縣長訓鄉長,你看你搞的,幾個小煤窯,還有那幾個燒煤炭的瓷磚廠,口口聲聲說關了幾十回了,煤炭洞子還不照開,煙囪還不照冒?那回,鄉長的臉色還不一樣紅一陣白一陣。我也試圖努力過,但最終眼睛還是隻看攏隊長那裏,連村長你那裏我也看不懂了,更別給我提縣長,縣長那裏連鄉長都看不懂。看不懂,那我還起我的樓。樓起來後,我擺酒席,擺幾十桌,請親戚,請朋友。也請村長你。我請你,是我給你麵子。你來了,是你給我麵子。那次,你一言不發,就喝自己的酒,也不曉得喝了好多杯,反正你醉了。這一回,你沒罵我,你曉得,罵我也無用。那天,我還請來戲班,給村裏人唱,氣氛轟轟烈烈。我當著眾人的麵,讓村裏幾個有名頭的人物,一個一個過來給我道喜,握著他們的手,我貌似很感激的樣子,搞得很誇張。更讓我想起來就後悔的是,我當時像模像樣地叫來幾個年輕人,把你背回屋。末了,還諷刺了你幾句,村長,你是一村之長,是見過大場麵的,啥子館子沒進過,啥子酒席沒吃過,不就一瓶五糧液,咋就讓你收不了口,把自己給灌醉了呢?那一次,我在你的麵前掙足了麵子。正是因為那天你沒罵我,一個字也沒罵,我卻像堵了塊大石頭一樣慌啊!那天,其實,我是成心要找你的罵的。現在想來,我好傻。你可能實在不想再說什麼了。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大男人哩,自己管自己,還找誰罵?你是拿我沒辦法,由我使著性子呢。你隻是一個村長,能拿我有啥法呢,村長有錢管用嗎?你有錢,可能也會設著法子罵我,說不定也會砸一把錢到我身上,這比罵我還要痛快。這些天,我老是想村長你說過的一句話,錢就是一堆紙,燒的,活人燒給死人看,帶不進墳墓裏的。這話,我想了三遍,不,是三十遍、三百遍,一天想一百遍。自從遭了地震災,我被埋在地下,也沒啥想,就一直在想你的話。我把我從小受你的那些罵,都想了一遍,一字一句都想過了。但有一點,我一直沒明白,那天,我大擺宴席的時候,你咋就那麼巧就喝醉了,一句都不罵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