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是一口井。說這話的詩人此時正站在南方的某個破落富家的庭院裏。在北方,庭院叫四合院,寫實的一個名字。在南方,它的名字與一方四角的天空有關,與詩人自己有關,叫天井,胸懷寬廣,而且暗藏機關。
詩人往四處看。眼前是一群煩瑣緊湊井然有序的晚清古建築。前麵是一堵牆,牆開一龍門,南方天井的這道門都叫這個名字,門雖委瑣了些,名字頗有氣象,而且還可見主人心誌。龍門正對一大廳,花格的窗,猩紅油漆的廊簷,慵倦的美人靠,中西合璧的兩層磚木結構,昭示著主人的顯赫身份和審美趣味。廳裏的門虛掩著,風進去又出來,詩人看見經年的塵垢飛起又落下,破敗的蛛網微顫後又止住了。一左一右兩廂,依舊是花格的窗,猩紅油漆的廊簷,慵倦的美人靠,那曾經是主人家的小姐和太太門的起居之處。窗隻是大戶人家必要的裝飾,窗紙糊得死死的,也許壓根就沒有打開過,雖然這窗一打開,其實就會看見院外的溪水潺潺,以及遠處村莊的炊煙嫋娜。美人靠是很適合女人消遣寂寥的那種,腐朽沒落而又充滿誘惑。兩廂房之間,有一半月形的戲台,很精巧玲瓏的平台式建築。桂子飄香的秋天,主人花錢請來鎮上唱戲的草台班子,表演燈戲。有幽默精致的噱頭戲,也有大戶人家太太私奔小姐嫁郎一類的女兒戲。戲台就搭在院裏半月形的台階上,觀眾就是一大家人。下人和細娃擠在台下的壩子裏,盤腿而坐,這樣看戲台上那些花槍花翎便很清楚,喝彩雀躍也不受大人們的嗬斥。男主人們在正廳裏看,一本正經的樣子。太太小姐們在兩廂,邊嗑瓜子邊擦眼淚。詩人以為,大院裏的人在台下看戲時,戲裏人也在戲裏看大院。台上台下的人都是惺惺惜惺惺的傻子。
詩人往低處看。院裏有幾棵開花的樹,一眼深井。從井裏打水上來,隨廂房的一條長廊去廚房,生火做飯。這是僮兒們每天要做的事情。或者在某個午後,百無聊賴的主人自個兒也打一回水,澆澆那花樹,花要澆透,水從花葉之間重重地淌下,淌在院裏的青石板上,直到石上淌出厚實照眼的蒼苔來。看守大院的老人對詩人說,井裏曾經淹死過人的。老人講,大院的一個丫鬟,去井邊照了幾回影子,最後也去了井裏,再也沒有出來,那年丫鬟十六歲。老人沒有講小女孩跳井的原因,但故事本身很駭人聽聞,所以詩人仍然不敢去井邊。詩人擔心,那口深井裏會照見小女孩淚光搖曳的影子。
詩人往高處看。先是淌水的屋簷。現在正值晚春或者深秋,一片滴答聲裏,老屋是如此的寧靜不安,驀地,詩人有一種蒼老了許多的奇怪感覺。再往上是一行行琴鍵一樣跳躍的瓦縫瓦脊,還有那些踏在青色琴鍵上徜徉或者自言自語的麻雀們。麻雀們最後的飛翔消失於一方四角的天空。天空也許就是這個樣子了。詩人想,院壩中間澆花水井裏的那隻青蛙,或許一直就是這樣思考這個問題的,愚蠢而又不得要領。井裏的青蛙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眼界和思維的局限,即便這樣,它一天也不曾放棄過這種思考。天空隻有井口一樣大,但井口之外,之外的之外又是什麼呢?井底的青蛙,始終被一種思考著的狀態和想象的餘地所纏繞。因為這種纏繞,井底的蛙便一次次地蠢蠢欲動,想到井外去,就像大院的女人們,做夢都想擁有一對彩翼能助自己飛升到天井之外一樣。
詩人往深處看。詩人看見一條青石小路通到門口,一條通達後院。通往後院的小路很幽深,一直通達一塊菜地。盡管這樣,那裏仍然沒有抵達大院之外的村莊。村莊的莊稼長勢良好,天井裏的瓜果長勢憔悴。到大門的石板路不足五步。詩人想,困擾在大院的高牆裏,別看隻有簸箕大一塊天,巴掌大一塊黃土地,出了那龍門口,迎麵而來的就是車水馬龍就是熙熙攘攘了,就是燈紅酒綠就是五彩繽紛了。詩人又想,幸虧後院還有塊菜地。天井的主人真會進退自如。不問窗內窗外事,不讀聖賢煩惱書,忙裏偷閑,一把鋤頭三分荒蕪地,便可以在紅塵之外世俗之外,學著嚐試耕種和收獲,求得兩耳清淨,一潭秋水。就像詩人自己,白天出門上班,麵對人心隔肚皮,庸庸碌碌過平常生活,到了夜裏,憑借一支禿筆半張方寸紙,便可以放聲歌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啊!
二
第一次去古鎮,就不得不被溪畔那些吊腳樓所折服。
吊腳樓的構造無疑是令人歎為觀止的。廊柱和牆壁是木頭的。一半依山,一半臨水。依山的那堵牆,其實就是一麵石坡。臨水的一麵,是懸空的,廊柱插在水上,樓基和廊柱的礎石是溪水裏現成的卵石。樓旁,往往倚靠有一老樹。樹蔭是遮風擋雨的瓦。樹枝伸過來,就是斜斜的美人靠,頗像誰慈祥溫馨的一對臂彎。臨水的木牆上,開一小窗。清晨,姑娘們啟窗打扮,或者下河洗衣淘菜。窗外的小溪是洗衣的盆淘菜的缸,是能照見姑娘們靚影的那一麵玉鏡。午後,老人們臨水而臥,休閑納涼。傍晚,孩子們又在一片星星點點的漁火裏,漸漸睡去。古鎮孩子們的甜夢,幾乎就是伴著燈影漁火水聲風聲的搖曳,一直到天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