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的四個農民親人(1 / 3)

祖父

我沒有見過祖父,連照片或畫像也沒有見過。我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他就死去了。為此,我不無遺憾,甚至最後成為長久困擾於心的一個懸念,一個解不開的死結。現在填檔案,少不了要填這樣一欄——籍貫。籍貫就是“祖居地”,人事部門的權威解釋為祖父的居住地。照此推理,能不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一個失去祖父的人,是不是就像一枚落葉,失去了含在泥土深處的根?

我家所在的村莊裏,有幾個年長的老人,根子太爺、民權姥爺和三爺,當然還有我的祖母。他們頭發一樣的蒼白稀疏,看來應與我的祖父差不多大小。從他們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還是尋覓到了一些有用的線索。盡管隻是些支離破碎的印象,我還是以村莊裏仍健在的這幾個老人為範本,給我的祖父大致構建了一個模樣。

祖父是有一張山裏老農民的臉的。黝黑,粗糲,蒼老。山裏莊稼人都有著這樣一張老臉,程式化,令人過目不忘。譬如根子太爺的臉,額頭的皺紋,溝壑分明,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牛糞蛋或者麻繩在南瓜上勒出的印痕。因為長年累月在山上做粗活,歲月的風霜便雕刻了這樣一張磨盤臉。我想,祖父的麵容大約就是這模樣了。那種蒼老是不同於我的父親那樣的蒼老。父親直接遺傳了他的東西,模樣應該和他大同小異。但是我父親老年時,生活條件改善了,臉有些發福。祖父是做私塾先生的。上午去村裏的私學堂教半天學,下午下地幹活,臉色除了山裏老農共同的特征之外,應該略顯斯文和清秀才是。

祖父的個子也不會高。祖父不到五十歲時,背就駝了,像一張過早失去韌性的弓。祖父的背雖然駝了,但身子骨硬朗結實。祖母講,祖父行路,背駝起來,一雙手就成了拄路棍了。祖母的這話,似乎有些誇張,但形象,我所見過村莊裏最老的幾個人的背影都是這個樣子。他們鑽進秋天的玉米地裏,會很快地淹沒殆盡,陷在春天的水田裏,尚沒有牛和犁高。要是他們一直起腰板來,就像撐在老屋的一根根蟲洞斑駁的朽木柱子。

祖父過了中年,便落下了咳嗽的毛病,早上晚上地咳,教細娃們背詩文時也忍不住地咳,咳得一篇詩文也斷斷續續,難成句讀了。找太醫把過脈,吃了幾服藥也難見好轉,便不再吃了。我想這應與他時常抽些土煙葉有關。祖父也許有一根很長的竹鞭煙杆兒,就像民權姥爺的一樣,煙嘴吮得油亮,抽煙的時候,一手扶著煙杆兒,一手不時往煙窩裏撒煙絲。長吸一口,啪地清一口痰,再心不在焉地與誰接兩句龍門陣,那樣子似乎很愜意。

和村裏許多的老人一樣,祖父是一個按部就班的老人。在村裏的老人們看來,一切都是有章可循的。這些章法就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雷打不動。不按規矩辦事,是要吃虧的。所以他們之中的許多人,除了行事一成不變外,還往往是死腦筋,認定一個目標,就是一頭牛也拉不回來。比如,板田犁一遍就行了,而下種田至少要犁四道工,才對得住秧苗。比如,玉米收了,收稻子,稻子完了,才扯豆秧,這個順序是不能亂套的。又如,冬地必須趕在年前挖完,臘月二十後,就不上山了,待在家裏做年粑,再窮的念頭,年還是要過新鮮的。年一過,一切又按照去年的路子,一天天不慌不忙地過下去,日子還悠長著呢。誰都心安理得,誰也不曾想過去改變。從近處看,我們家所有的人都是按祖父的意思行事的。站在村外看,我們村裏的事情,是按一群老男人的設計發生的。而站在更高處看,村莊是被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牽著鼻子走的。那些老人其實微不足道。

祖父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土地和莊稼,應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莊稼漢。同時,他又做過私塾先生,算半個讀書人。兩種角色疊加在一起,就是他的身份了。做私塾先生,並不能算是祖父的職業。他沒有受過專門的訓練,隻是比村裏那些細娃早識得幾個方塊字而已。那時的私塾,都是先生教,學生背誦、抄寫,如是三番地重複,直到把厚厚的一大摞書都念薄念爛,即所謂“讀書破萬卷”,用祖父的話說就是把詩書都念到肚子裏去。祖父固執地以為,祖宗把多如牛毛的經書流傳給後代,就是有用的寶貝,隻要好生下工夫,就能中秀才舉人,做官老爺,最差也能混口飯食,一輩子守著黃泥巴是沒有多大出息的。祖父激勵弟子們讀書,除了成天灌輸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一類的昏話外,另還有懲罰手段,就是拿一把油亮的竹板,專打那些學業不思長進的細娃的屁股。這叫軟硬兼施。然而祖父的弟子們卻很難理解其良苦用心,軟硬不吃,祖父教了半輩子私塾,村裏好多的人都挨過他的板子,卻沒有一個念書念出頭來的。

祖父就是這樣一個人,自己把自己囿於一個既定的框框裏,認死理,用村裏人的話說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屁股眼。這種性格的缺陷最後導致了他的悲劇。那一年秋天,我的父親被抓了壯丁,祖父成天恍恍惚惚的,脊梁更駝了,咳嗽的毛病也愈加的厲害。為了還王大戶家的幾升玉米,祖父決定給人家拖幾天大石。祖母見他的情況很糟糕,就勸他不要去了。拉大石是很危險的。祖母說,這個秋天她的眼皮老跳。憑她的經驗,眼皮跳,十有七八會出事的,最近我們一家已經出了許多事情了。對於祖母的這些話,祖父當然是聽不進耳朵裏去的。在祖父的心目中,女人家的話,是沒有分量的,包括我的祖母予他的忠告,從來都是不值一提。祖父終於還是去了王家的工地。那一個下午,我想祖父一定反複琢磨過祖母曾經的許多道理,但最後也一定沒有想得明白。那一個下午,祖父被砸死在一塊大石之下。祖母得到這個噩耗的時候,老半天都隻是念叨一句話,喊你不去,你咋就不聽一回嘛!

關於我的祖父的印象,止於那一個悲痛的下午。他的一生,我後來大致概括成入黨申請書裏這樣一行文字:

祖父,沈國賓,農民,1948年秋意外去世。

祖母

與祖父不同的是,祖母的生活方式源於經驗。

祖母有一張阡陌縱橫的臉。這樣的臉這樣的溝壑,在我們細娃看來,就像村裏的青石板路一樣最能讓人信賴了。有幾回我問祖母,也有像細娃們一樣做錯事吃後悔藥的時候嗎。祖母當然否認。祖母的自信自有她的道理,她說,那是因為她吃的鹽巴比我們吃的飯還多,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長。祖母這話,我信。現在想來,祖母額端的皺紋就是幾十年的飽經風霜,是歲月鐫在臉上,永生也抹不去的人生經曆。

我見到祖母的時候,祖母已是快八十歲的老人了。腿腳不靈便,一雙眼睛也不太好使。盡管如此,祖母對老屋的熟悉程度,可謂了如指掌。她知道玉米放在閣樓的第二個竹囤裏,米壇的米還能對付幾天。也知道大鍋熬豬食,小鍋做飯,這是絕對不能搞混的。還知道雞籠有八隻雞,天擦黑時回來了六隻,還有兩隻雞雛許是迷了回家的路……

祖母就站在門口,順著風刮過來的路上長聲呼喚。祖母的呼喚,又尖又細,有一種牽扯誰的力量。這一喚,那幾隻貪玩的雞雛,便順著屋外的石板路跳躍著回來了。祖母尚沒把雞雛安頓好,豬圈裏又吵起來了。祖母便數落那豬,吃了睡,睡了吃,還總是一副喂不飽的餓癆樣。祖母把大鍋裏的苕藤湯鏟在提桶裏,一路摸索著穿過四道門,再下幾步石級,前麵就是豬圈了。等把豬兒伺候安靜了,又沿路折回,掀開堂屋的大門,翻過門檻,給神龕上的燈添上幾滴油。末了,從發髻上取下一根銀針,往燈花裏一晃,燈豆又挑亮了許多。如此煩瑣的路線和動作,不用眼睛,僅是憑借準確的空間感,就能完成得絲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