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個人病史(1 / 3)

脆薄的

那個包一拱出來我就發現了。肉墩墩圓乎乎一團,像是章魚的腦袋。那腦袋似乎脹了氣,又似乎脹了水,越拱越高,頂皮也越拉越薄,越拉越亮,可以清晰地看到皮裏那些細小的脈管漸漸散開,淡得無影了。似乎輕輕一碰,頂皮就會爆開……突然又深深陷下去了。章魚把它的八隻腳抽出來,往四周攤開,水也分散到每個腳尖。我還來不及舒口氣,那腳又一根根迅速鼓脹起來,得了象皮病一樣,都收不攏了,連那先前陷下去的頂皮也再次封了口,成了一隻鼓鼓囊囊的豬尿脬……還在脹著,又到了我的頭頂,沉沉地壓下來。我縮緊脖子,勾住腰,深深蜷伏在地上。我聞到了豬尿脬熱騰騰的濃烈的腥臭,那腥臭像狗的舌頭,流著涎在我臉上舔了一下。我心裏猛一翻,一兜肚要吐出來。但我咬住牙,把它壓了回去……呼吸越來越不暢,幾乎要窒息,我像是在一個鐵屋子裏,我看見了父親,還有母親,他們在屋外不遠的地方鋤地。我衝他們大聲喊,但聲音給窗玻璃碰了回來,嗡嗡地要把我的耳朵震聾,他們卻是渾然不覺,仍然一下一下很結實地揮著鋤頭……我又看見了姐姐和弟弟,姐姐拉著弟弟的手,對我指指點點,弟弟裂開一大口缺齒,怪模怪樣地笑。我拚命向他們招手,點頭,可他們卻怪笑著,一轉身跑了。父親母親也不見了……章魚滑滑的腦袋把我拱了起來,頭上懸著一隻豬尿脬,腥氣濃烈的豬尿脬直壓下來。我被章魚的八隻腳緊緊鉗住,躲不過,急得用頭去頂,卻隻一碰,豬尿脬就破了,圓圓的水頭兜頭澆下來……

我完全醒過來了!

父親在灶上乒乒乓乓做早飯。他做好早飯,就一遍一遍催我們起床。大丫,起床了!老三,起床了!老四,起床了!學校都打鈴咯,又要遲到咯……父親每次都要誇張一下的。姐姐已經起來了,弟弟也已經起來了,但是我還賴在床上。父親走進來,習慣性地把手伸進被窩摸我的褲襠。我夾緊雙腿,把屁股往後挪。但是圓心移開了,那個大大的圓卻留了下來。就像石子沉進水底了,波紋還往四周散著。父親又把手往裏伸了伸。父親的手很長,水很淺,他輕而易舉就捕捉到那枚肇事的石子。父親什麼也不說,三兩下把我的褲子脫下來,拿到火塘邊,展開搭在架子上。那是副用細木棒釘出來的架子,一杠一杠,可以晾很多衣服。一年四季三百六十天,那個架子就沒挪動過位置。這是父親的發明,它成了我家一道特有的風景。有時候為了趕時間,父親就用一張圍腰帕把我的下半截身子裹住,讓我先起來吃著飯,等。我穿著“裙子”,看著大片白蒙蒙的蒸汽在我的褲子上升騰起來,食物在我的眼中有些迷離。

我們去上學了,父親就把我睡的毯子棉絮揭起來,掛到室外曬太陽。沒有太陽,就吹風。沒有風,見見光也比漚在床上好。村裏來往的人看見了,遠遠衝父親喊,嘿,你們家昨晚又放電影了?是啊,父親也衝那人遠遠喊,《一江春水向東流》,好看得很呢——這些都是父親的轉述,那時候我們正在吃飯,父親把食物咬得喀嚓喀嚓響。姐姐弟弟把食物咬得喀嚓喀嚓響。

下課了,同學們像放出籠的雞,繞了操場追,喊。一個人把背躬了當木馬,其餘人從他身上飛過去。我覺得有頭小鹿在體內蹦躂,但我把背緊緊貼了牆,把小鹿抵住,不讓它動。一個同學騎在另一個同學肩上,上麵同學是手,下麵同學是腿,戰鬥開始,一個回合,兩個回合,那拳是怎麼出的?他要是左手一虛招,右手直遞,不就著了!我手比劃著,腳蹬踢著,但背貼得牆更緊了。牆上泥皮被我擦得簌簌掉落。

體育老師也喜歡上了我們的遊戲,課堂上也組織翻“木馬”。體育老師讓胖墩當木馬,我們排成一隊,一個挨一個跳。我不想跳,申請當木馬。體育老師不允。體育老師說我太瘦,樁子不穩。我隻得排到隊伍裏。我排到隊伍最後。但是排在最後也該我跳了。我慢慢挪著步子。第二輪領頭的在後麵推我,快點快點!老師也伸了手吆喝,像吆喝一隻不敢從懸崖上跳過去的羊。我心慌氣短,左右徘徊。心一橫,把眼睛一閉,身子平地一縱。我原來是一隻矯健的羚羊,我的飛騰不帶動一絲風。我都飛過去了,胖墩還傻乎乎問,完沒有完沒有?體育老師說,完了完了。體育老師說,第二輪!胖墩垂了頭,體育老師讓胖墩把腰挺起,升高一些,我們跳第二輪。跳不過的稍息,跳過的接著第三輪,第四輪。胖墩已經把腰完全拉直了。跳的人也隻剩下我一個了。

我已經忘掉一切,我是一隻瘋狂的羊。狼愛上了羊,愛得瘋狂。羊要瘋狂了,它連狼也敢愛。長嘶一聲,高高昂起頭,眼中全是藍天白雲,前腳端起,後腳繃緊,風在腳下飛,蜜蜂在耳邊唱,前麵是開滿鮮花的草地。前麵是哢哢亂響的相機,前麵是巴黎時裝博覽會的T形台……不好意思,沒過去!胖墩不是木馬,胖墩有腦袋。胖墩違反遊戲規則,把腦袋直了起來,我的褲襠就別在胖墩腦袋上了。老師拍著巴掌鼓勵我,同學們喊著一二三,加油!一二三,加油!就差一點,一點點!我暗暗捏了捏拳頭。老師同學的鼓勵是助燃劑,我心中的火星被扇得烈焰熊熊,光芒萬丈!但是胖墩卻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幹了。比賽失了對象,遊戲被迫終止。老師說,胖墩,最後一次!老師說,胖墩,下次讓你跳,別人當木馬!老師冒火了,胖墩,你究竟站不站起來?胖墩兩隻腳在地上蹬著泥土,突然抬起頭來,用手指著我大喊,他有尿臭!

過年。城裏表妹來我家玩。走路輕手輕腳的表妹,穿得幹幹淨淨有一股好聞的洗衣粉香氣的表妹,她對一切都感到新奇,她不斷用長長的“哦”音表達著她的驚奇。她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我,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我在她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裏看到我高大瀟灑的影子。母親不隻一次喊我們去睡了。母親嗔罵道,人來瘋!母親真生氣了,把氣發在柴火上。城裏表妹打了一個哈欠,三哥哥,去睡了吧?我也要去睡了,我困了,明天我們早點起來哈……城裏表妹大眼睛眯起來了……

我到床上,把一張臭烘烘的毯子蓋身上,大睜了眼睛。我大睜了眼睛並不是還在想表妹那雙大眼睛。表妹那雙大眼睛眯起來後,我在她眼中高大瀟灑的形象就不見了。我是在密切關注著水情!隻要湖底有一點水意我就趕緊扒開缺口把水放幹,我不允許湖底有水存在,我希望它最好幹裂成光石壩。但是這無疑是一項艱巨的工作,要讓一個小小少年徹夜不眠來完成這樣的守護任務是非常困難的。當我最後一次搖搖晃晃回到床上的時候,我一覺就熟睡過去了……

我是在城裏表妹好聽的“哦”音中醒來的。哦……三哥哥,快起來哦,太陽好亮哦,鳥聲好脆哦,山好青哦,天好藍哦,哦……三哥哥,好漂亮好漂亮哦,快起來看哦……在簷下梳頭的姐姐忍不住衝表妹大聲說,昨晚漲水了,老三抗洪救災去了!表妹就在麵前,姐姐不用大聲說話的。姐姐大聲說,是說給我聽的。表妹自然不懂,昨晚沒下雨,哪裏漲水了?我怎麼沒看見哦!姐姐把一個活蹦亂跳的笑使勁咬在牙齒裏,咬得咯吱咯吱響,不讓它蹦出來。下得大呢,你睡著了不曉得!在哪裏哦在哪裏哦?我幾乎感到表妹轉著圈子到處找,像尋寶。我身子瑟瑟發抖,我感到身下壓了一個氣球。卻是弟弟得意地一伸指頭,那薄薄的氣球就波一聲破了——

不是漲水,是老三賴尿了!

父親從田裏回來,手裏捏一把白蠟樹的枝條。每一根枝條上都有蟲繭,像一個袋子,外表皺皺的,摸起來硬硬的,敲起來空空響。問父親是什麼,父親笑而不答。一會兒後,就端出一碗黑糊糊的水讓我喝。水有一股難聞的怪味,我不喝。父親說,喝吧,治你病的。我聞了一下,轉過身皺了眉頭想吐。父親歎了口氣。父親的氣歎得很重,一下子就把空氣中濕度歎大了。我隻得閉了眼,捂住鼻子一氣狂灌下去。父親很高興,抹了把臉,說,這叫“賴尿狗”,田灣的阿婆說,這種藥很靈驗的……

我喝了很多湯藥,但似乎一點效果也沒有。我開始討厭這種藥了。我討厭它的氣味,討厭它的顏色,討厭它那叫“賴尿狗”的名字,討厭它的模樣。它像布袋,又像陰囊,堅硬,收緊,綿密。但是我卻很鬆弛,很脆薄。我是一張紙,一碰就破了……

一年裏總要殺一回豬的。或者三戶人一頭豬,或者兩戶人一頭豬。這一頭豬供我們三戶人或者兩戶人吃一年。但是不管豬是三戶人吃,還是兩戶人吃,那個豬尿脬是全歸我家的,準確地說是全歸我一人的。

把豬尿脬摘下來,切一小口,倒淨豬尿,不洗,塞生糯米,塞至大半袋後,封住切口,放進籠屜裏蒸,八分熟後,取出晾冷,切成薄片,放在通風幹燥處,陰幹。每天早上取兩片,醉以蜜糖,空腹服用。

弟弟也要吃。母親說,你不能,那是藥,給三哥哥治病的,你又沒病!弟弟不服,大聲申辯,老三是裝的,他故意賴在床上,想吃豬尿脬!母親笑了。我卻恨恨不已,全給他吃,我一口都不吃!弟弟不叫我“三哥哥”,叫我“老三”。母親罵過他多次他也不改。搞毛了,就喊我“賴尿狗”。不是白蠟樹上的那種蟲繭的名字。白蠟樹上蟲繭的名字倒是借用了弟弟對我的汙蔑。弟弟對我的汙蔑又成了他們對我的汙蔑,甚至是她們對我的汙蔑。是汙蔑嗎?她反問。不是事實麼?她理直氣壯地問。即便我考了第一名我也不敢太得意,即便請我上台校長親自給我頒獎我也不敢太得意。她說“賴尿狗”。她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覺得十分有趣,禁不住在“狗”的後麵加了個兒化韻,把這三個字念得韻味十足,有把玩的意思。一個人,當她內心足夠強大的時候,她才可以把玩的……

早上起來,弟弟在床上大喊,媽,我賴尿了!該我吃豬尿脬了!弟弟站在被窩裏,光赤著下身,一條熱騰騰的褲子給他甩來甩去,像揮舞一麵旗幟。

田灣的阿婆對愁眉苦臉的父母說,你們也不要太擔心,他還太小,等他長大了,就好了,你們看過哪個成年人賴尿的!

我熱切地盼著長大!但是,什麼時候才是長大呢?

初中畢業,我考上了師範校,去一百多公裏外的城裏讀書。報名後,班主任老師帶我們去學生宿舍。一間宿舍十二個人,六個上下床。班主任老師把我安排在上床。我大悅,居高臨下嘛。父親卻把班主任拉到一邊。父親說,老師,老師,請把他安排在下床吧!為什麼?班主任不解。我衝父親大喊一聲。我知道父親的意思,如果半夜三更我讓下床的同學享受到熱騰騰的天雨,那可怎麼辦!父親被我喝住,遲疑了半天,終於沒有說出那個讓我臉紅心跳的理由,而是撒了一個謊,他,他有夢遊的毛病,我怕他摔下來……

你有夢遊的毛病?老師笑眯眯地問我,那你睡下床吧,我動員其他同學和你換一下……

不!我沒有!那一年,我是我們鄉裏唯一考上師範的初中畢業生。上萬的農民中,就隻有我一個人把農皮扔在老家貧瘠的土地上跳出去了。我記得田灣阿婆說的話,我覺得我已經長大了!

老師感到他已經明白了,對父親正色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孩子已經長大了,你要放手讓他自己去鍛煉,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父親搖著頭,提心吊膽走了。

你可能不信,真的,從此我就再沒有遺尿了。

美麗的

我得青春痘是在二十二歲的時候。

青春痘?就是青春期由於體內荷爾蒙分泌失調引起的……我都二十二歲了,還叫青春期?二十二歲自然不叫青春期,青春期一般都是在十三到十八周歲……不叫青春期,如何得青春痘!鄉衛生院的年輕醫生被我問糊塗了,他端了我的臉,左看,右看,又拿紙巾在上麵擦了一把。看著滿紙透亮的油跡,他有些猶豫地說,不是,不是青春痘,這叫,這叫脂溢性皮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