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進誰的屋子,首先要摁動他的門鈴,這是常識。我曾經摁過一個領導的門鈴。走近領導的家並摁動他的門鈴,這是一個艱苦的過程。首先在小區門口,就得經受保安嚴格的盤查。保安的目光是人在社會中所處地位的PH試紙,地位高,試紙變紅,反之,則變藍。要過這一關,必須在穿著和舉止上經過精心的修飾打扮,提高濃度,讓PH試紙變紅。過了小區門,第二道是樓盤的單元門。這是一個電子門,隻有鑰匙和密碼才能通過。當然,電子門上也是有門鈴的。但是我不能摁。我是去找領導關照的,領導不願意,直接就把我截殺了。那天我選了一個下班時間,這時刻進出單元門的人比較多,我可以守在那門口,隻要有人進出,我順便就溜進去了。進了單元門,是一條長長的曲裏拐彎的樓梯。從樓梯盤旋而上,又是一個艱苦的過程,身體和內心都要經曆持續的折磨和考驗。台詞要反複練習,表情要多次演練,領導對你的印象怎樣,關不關照,可能就見麵的第一瞬間。走上樓梯,到達領導的門口,還需要突破第三道關卡,領導的房門。哆嗦著手摁下那個按鈕,音樂柔曼地響起。這時候,我需要把頭伸到那個貓眼下麵,做好表情,仰起臉。同時我還需要把手裏的那個大包拎起來,放在胸前。我知道,一雙眼睛正在貓眼後麵冷峻地觀察,檢驗。我希望我的臉是通行證。如果臉不是,我希望我手中的大包是。大包裏麵的東西被包裹起來了,但是在包裹的時候我很上心,我是貼麵包的,絲毫不改變它本身的模樣,隻要我一亮出來,領導憑外形會很快很準確地認出來。門鈴還在想著,我知道,這是第三道門,還不是最後一道,但我首先必須通過這一道……
我想說的是,手機也是一個門鈴。但是這個門鈴和裝在門上的那個不一樣,手機是一個活動門鈴。按鈕拿在自己手裏,門鈴裝在別人手機上。把手機號碼給別人,就相當於送別人一個門鈴;獲得別人的手機號碼,就相當於獲得別人門鈴的按鈕。不管那人在哪裏,隻要摁動電話號碼,那人的門鈴就會響。這非常快捷,方便。可惜那時候我不知道那個領導的電話號碼,我也沒有手機,否則的話,我用不著費盡心機突破那一道道的防線。我給他打一個電話。即便他關機,或者不在服務區,我給他打電話的信息也不會消失,它將暫時休眠,等待時機複活在他的手機上。不像敲門,如果他不在屋裏,就算我衝過所有關卡抵達他的門前也沒有用,門鈴想過如清風吹過,他的屋子裏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當然他可以選擇不接,就像他在屋子裏選擇不開門。他不開門,我就沒辦法把我的想法傳遞給他;但是他不接電話,我還可以發短信,短信是沒辦法拒絕的。重要的是把信息傳遞過去,信息能夠傳到,方法和手段是可以設計的。
不過當我也擁有手機後,我發現,手機帶來了交流的便捷,同時也帶來了煩惱。那麼多門鈴按鈕掌握在別人手裏,就像把自己的房間安置在鬧市中間,它六個麵的每一寸地方都暴露在眾人眼裏,別人想怎麼敲就怎麼敲,你根本就沒辦法拒絕。一個很壓抑的會,因為工作完成情況不如意,領導正在發火,一個挨一個批評。每個人都被批得灰頭土臉,每個人心裏都有委屈,不服,但是懾於領導的咄咄氣勢,都不敢申述,反駁,連空氣也像被壓縮了一樣。但是這時候,鈴聲忽然在誰的身上大聲吼起來。那是很搞怪的鈴聲,乍一聽誰都會忍俊不禁,這顯然是與會議的嚴肅氣氛極不協調的。所有的人都轉過頭來看他,緊繃著臉,把一個笑使勁咬在嘴裏,同時從眼角裏瞟領導。領導也閉了嘴,轉過頭看他,臉色像滿天黑壓壓低垂的烏雲。那怪異嘹亮的聲音,讓整個會議室寂靜得可怕……
正在做愛。做愛是要有情調的,燈光要柔和,空氣要芬芳,音樂要輕盈,眼波流轉,吹氣如蘭……但是,電話鈴聲突然想起來了。抓過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壓斷。又打過來。再壓斷。又打過來。隻得翻身下來,接起來聽,卻原來是打錯了。本來已經審美疲勞,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那點躁動的雄壯的感覺,在這一瞬間覺完全消失。卻是不能關機的,機關有規定,要保持電話二十四小時暢通,以備出現突發事件,能夠第一時間通知到責任人,責任人第一時間趕到事件現場。這是政治任務,政治任務是與政治生命連結在一起的,政治生命就是個人在機關的全部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