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校長們(1 / 3)

車上

目標和方向都已確定,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司機。司機是個好司機,沉默,慢條斯理,手把方向盤就像鋼琴家在琴鍵上舒緩地彈奏小夜曲。這樣的司機是讓人放心的。轉過頭來,抱了手坐,眯眼向前方。突然間就感到像是進了一個時間的空洞。時間在我們原本是一環一環扣得很密實的鏈條,這一刻鏈條似乎略微地頓了頓,如同潮水遇到阻礙,一條小魚給甩上堤岸,鏈條從上麵擠脫一小截下來了。這一刻,我們幾乎能聽到這截實在的鏈條掉在堅硬地麵上時發出的細微卻很有磁性的叮當聲。

然而這種脫落對於我們來說卻是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寂靜,還是寂靜,我們已經失去了處理喜悅的能力。我們驚慌失措,目瞪口呆,樣子顯得很傻。不過寂靜畢竟隻是暴風雨前的預兆,心情立即就活泛起來,飽漲起來,熱熱的感覺一股一股地直往上湧。趕緊打開窗,看山則情滿於山,看海則意蘊於海。閉了眼睛聽歌,一路上有你,苦一點也願意,就算是為了分離與你相遇……一路上有你,苦一點也願意,就算是為了分離與你在一起……其實與別離無關,就像讓孩子們唱弘一法師的《送別》,孩子們在意的是它的腔調,它的韻律,不懂別離的孩子們把那腔調和韻律演繹得微波蕩漾,春暖花開。

一支煙遞過來。一支煙被蠻橫地塞進清潔的嘴裏,就好像是一個粗野的動作,煙對不喜歡它的嘴來說有一種強奸的意味。而打火機灼燙的光焰以及緊接著口痰一樣噴出的煙霧的濃白又證實了關於強奸的想法並非猜測,那幾乎是蓄謀已久,耿耿於懷,迫不及待的。這也不難理解《西廂記》裏張生費盡心機終於進入鶯鶯房裏以後,怎麼就沒有半點溫情和雅致,直截了當就來一個“露滴牡丹開”!煙霧的繚繞和嗆人使得車內的麵孔朦朧起來,曖昧起來。西裝,領帶,精心的胡須,一個莊嚴的寶相,在朦朧曖昧的煙霧裏再也分不清楚。這是一個最適宜把人變壞的濃度,葷話在這樣的濃度裏很容易就生長起來,如同是霧中山林裏隨地可見的色彩斑斕的毒蘑菇。笑聲和葷話是相伴而生的,紅豔豔的笑聲,是一條從樹的背後伸出來的讓人猝不及防的熱辣辣的大舌頭。

接著就有人罵了起來。如同是一個浮躁空虛的人,在瘋狂做愛以後那可怕的疲軟帶給了他巨大的難受。他罵的時候反而不說葷話,卻句句著到地上,如同批判現實主義戰勝古典浪漫主義。一個人小小的聲音,讓所有的聲音安靜下來。教育環境太差,主管部門不公,評價機製不合理,高考指揮棒與素質教育背離,義務教育與治理亂收費,失學兒童與貪官汙吏,獨生子女、網吧與學生素質之一代不如一代……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叫罵,而是嘮叨。罵是有對象的,有力量的,嘮叨卻隻對自己,目的是為了發泄,原因是絕望。開始是一個人,後來就成了一車人,所有人。像一群怨婦,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已經是無怨無怒,差不多在嘲笑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了……

到了。這是沉默司機的第一句話,卻也是一錘定音的話,所有的聲音立刻就戛然而止,所有的聲音,高亢的,憤怒的,怨艾的,絮叨的,在沉默的司機一腳尖利的刹車聲後。西裝,領帶,精心的胡須,一個莊嚴的寶相。我們下車。

會上

他的手機不斷響起。當然,開會的時候,他開的是振動。振動的是他,我們是感覺不到的。但是我們之所以肯定他的手機在響,是因為他頻繁地拿出手機來看,又貼近耳朵,還埋下頭喂喂喂喊。他努力把聲音壓得很低,不過因為他的中氣比較足,即便已經很賣力地壓抑了,聲音也還是很有穿透力。已經不斷有人轉過頭來望他,甚至已經驚動了台上的主持人。主持人輕輕咳了咳,一臉的不滿。他紅著臉,表情異常尷尬。他尷尬的不隻是他的接聽驚動了很多人,還因為他一接聽,那電話就斷,似乎那原本就不是一個電話,而是他的手機壞了,鈴聲失控。他再一次看了看屏幕。不錯,那確乎有一個電話,上麵清晰地記錄著一些他並不熟悉的數字。他埋下頭,試著把那電話重撥過去。可是他聽到的卻是一個電腦合成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他直起腰來,茫然地看著我們。他的表情顯示了他急於要表達自己的困惑。我們對他直點頭,我們的點頭向他傳達出一種同樣莫名其妙和十分同情的意思。而實際上,我們是忍不住想笑。我們坐在另一個地方,就像是在三角形的一個頂點上,這使得我們能夠對另外兩個頂點的情況洞若觀火。當事人由於位置的原因,他反而無法發現肇事者。這讓我們很興奮,我們的興奮在於我們在戲劇之外看到了戲劇。那一刻,我們想起了那個著名的句子: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可是我們又不能笑,我們隻能緊緊地閉嘴,不接他的茬。因為我們要是一接,就怕那個壓在肚子裏不斷生長的笑憋不住,噴了出來。這是開會,開會是一種莊嚴的場合。朝向我們,高高在主席台上的都是領導,縣長,副縣長,局長,副局長。他們的前麵是麥克風,後麵是標語,標語上的字是黑體,很長,很大,有一種鋪天蓋地的架勢,顯示了會議的力度和重量。現在是副局長發言,他的前麵依次有縣長,副縣長,局長。副局長其實隻是在重複縣長、副縣長以及局長講話的內容,但是他仍然滔滔不絕。他的聲音本來很大,卻還借助麥克風的擴張,這使得他的講話具有一種霸權主義的色彩,我們不得不在霸權主義的威壓下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