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有些怯,不愛在人前說話。一圈子人圍成一堆,大家都興高采烈搶話題,我鼓了幾回氣,出來的卻隻有粗重的氣息。話和氣息是分離的,泥水一樣,水湧出來了,泥沉在心底。我安慰自己說,耐心些,在高潮的時候,或者在冷場的時候,或者別人一句話恰好成為我的引語之後,或者大家都不再說,屏了息,轉頭瞧我,單等我出場的時候——但是這樣的機會從來沒有出現過,大家聊得累了,聊得“意興闌珊”,哈欠連天拍拍屁股散了,我卻還在那裏鼓氣。那些精心選擇的詞彙、修辭、語氣、腔調,那些巧妙設置的懸念、噱頭,中間的旁白、閑言,最後抖出的包袱、警句格言,都隻得沒情沒趣胎死腹中,像一團不消化的食物,隻把自己噎半天。
漸漸就絕了說話的念頭,隻拿自己當聽眾。前俯身子,微仰下巴,眨巴眨巴眼睛,配合講話人敘述的進程,顯露出驚訝的,不解的,渴望的,懷疑的,恍然大悟的表情。表情是恰到好處的鼓點,講話人在鼓點的激勵中飛流直下,曲水流觴,汪洋恣肆,摧枯拉朽。甚至聽眾也不做,隻做道具。道具比聽眾好在:道具讓講話人更放心。講話人如同演員,講話像演戲。隻有道具的戲場,演員更容易進入角色,他無需考慮觀眾的反應,無需擔心演砸場,觀眾喝倒彩,扔礦泉水瓶子。他隻要進入道具們為他營造的擬真實場景,走自己的路,因為根本就無人評說。
但太難,心裏這麼說,卻是做不到,感覺像在賭氣。道具是無生命的,我卻有一顆水一樣的心。風一來,它就起波瀾,風大了還掀浪濤。即便沒風,也不安靜,力量隱藏在體內,一點一點聚集,突破了那個臨界點,就會破堤決岸。這不怪我,開始我是把握了自己的,做道具,做聽眾,但是那舞台有魔力,它無限放大,無限明亮,像一塊吸心石,不知不覺就把我吸到台上去了。忍不住就去搶台詞,甚至把演員們需要甩一甩水袖再唱出來的台詞提前給說了。其實,這個小小的插曲並不影響整出戲的推進,好的演員甚至還會把它看成是與觀眾的互動,更添演出效果。但我遇到的顯然都是些脾氣大的演員,他們閉了嘴,拿眼睛斜睨我,單等我唱。而我立馬醒悟過來,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滿臉羞愧退下台去。
我知道我的問題就在於羞愧,羞澀。如果我不羞澀,不在乎別人瞪眼吹胡子,隻管搶了話題一路狂奔而去,我自然就從台下到台上了。但是,羞澀總讓我戛然而止,往後退縮。我安慰自己,羞澀並不是羞恥,羞澀是一種美好的情感,一個人能夠羞澀,他就懂得怕,懂得愛,懂得敬畏。他就會有一顆善良之心,惻隱之心,羞惡之心。他退一步,讓著急的人先過去,給老弱病殘讓座。他不認為那個榮譽就應該歸他所有,他覺得比他厲害比他功勞大的人多的是。他規規矩矩排隊,絕不衝到前麵卡輪子,也不哄搶打折商品,不擠上前瞧熱鬧,對兩個打架的人大聲喊“好”。他會很安靜,輕言細語,保持微笑。堅守自己卓異的姿勢和獨立判斷。他意誌堅定,對結論表示懷疑,在阻隔中發現通途。他目光空茫,他知道那些熱鬧是一時的,那些光環是幻影。他常常冥然獨坐,清晰地分辨出鳥叫聲和汽笛聲,雪的輕笑和陽光的號哭,清晰地辨別出自己的手指和腳趾,腸胃的蠕動以及純正的饑餓的感覺。
不過這些話最終沒在我心中上升成信念。而且我知道,即使上升成信念,力量也非常有限。不斷參加各種圈子,每個圈子都以話語為中心內容,所有的人都在爭搶那個中心。那個中心就是舞台,就是焦點,所有的光束都指向那裏,灰白的變成七彩,扭曲的變成別具一格,啞巴變成夜鶯,土泥變成充滿靈性的菩薩。站在台上高談闊論的人,他的眼睛大放異彩,他的麵孔飽滿欲滴,他布滿白沫的嘴唇、焦黃的粘著韭菜葉的牙齒、濃烈的口臭,腥臊的唾液——他從來沒有覺得他抖落給大家的是一堆垃圾,他認定是“盛宴”,他自然地、驕傲地展示他的“盛宴”;而所有的聽眾,也都心滿意足地享受“盛宴”,他們露出動人的,欣喜的,輕輕戰栗的表情,就像麵對初戀情人溫柔的目光,甜蜜的、性感的嘴唇,津津香唾以及馥鬱如蘭的氣息。
我覺出了他的醜,但這無用。沒有人知道我的判斷,因為我沉默著;沒有人知道我真實的判斷,因為我向那些醜微笑,對醜深深點頭;沒有人在乎我的判斷,因為我隻是一個“道具”,他們的目光從我臉上掠過,如同從一把椅子一張屏風身上掠過,椅子和屏風絕不可能對講話人構成障礙;沒有人在乎我真實的判斷,即便我抗拒那些醜,鄙夷那些醜,嘲笑那些醜,痛斥那些醜,也是徒勞,話語中心的魔力讓講話人足夠自信,足夠“強大”,我的任何行為都不會影響他話語的方向、進程和涵蓋麵——何況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而且若是他從滔滔不絕轉向沉默的時候,我反而坐臥不寧,擔心要發生什麼意外,心裏愧疚不安,覺得這冷場是我的不主動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