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兒洗漱完畢進入臥室前經過禾的房門,聽見禾在裏麵翻壓床板的聲音,不禁會心一笑。禾就在自己臥室的隔壁。扣兒睡在被禾睡過的床上,鼻子嗅著禾,耳朵聽著禾,心裏想著禾,手上摸著禾,一股熱流在指尖上跑成禾的大海,不一會兒就幸福得死了過去。
扣兒當天晚上製造的氣場,直接影響到了隔壁男人的睡眠。
禾輾轉反側了一夜。禾從扣兒的機關槍裏,接收到那個讓他又驚喜又害怕的信息後,就開始了他人生有史以來、最嚴苛最盛大最複雜的一場思考。
思考的結果是,自己不僅必須從自己設置的戰場上撤回來,還必須從扣兒部署的衝鋒中蒸發掉。
當初他秘密追扣兒,他不知道是把扣兒當成了實實在在的扣兒,還是一個虛幻的烏托邦。而真實的情狀是,他一開始就把一個扣兒分成了兩個扣兒:他現實的心倉中裝著虛幻的扣兒,又在夢的虛幻中追逐實在的扣兒。這麼說吧,現實的扣兒是革命的扣兒,至少是革命認可的扣兒,而虛幻的扣兒是不革命的扣兒,至少是不被革命認可、甚至是反革命的扣兒。
當他放下革命者身份還原成一個普通男人時,發現,現實的扣兒有現實的美,虛幻的扣兒有虛幻的美。備受欺淩的外鄉孤女、平匪中立下汗馬功勞的進步女群眾、家毀人亡渴望得到幫助的小寡婦,這是現實的美。穿金戴銀風姿綽約的小地主婆、惡霸鎮長與匪首競相追逐的迷人女鬼、出入書院的臭知識分子,這是虛幻的美。為了一身攬二美,他把追逐虛幻的美作為自己的最低目標,把展望現實的美作為自己的最高目標。對於自己設定的最低目標,他想到了當那一天到來時,如何涉險、如何獵奇、如何饕餮大快朵頤,如何把地主匪首以及所有所謂身份顯赫的體麵人活活氣死,但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那一天會真正到來。
因為他畢竟是革命者。
因為他畢竟是意誌堅強、信念堅定、不受兒女私情羈縻的革命者。
所以,當他孜孜不倦的努力,化作最低目標到來的同時,竟駭然發現自己設定的最高目標頓失基腳,正雪崩般向自己壓下來--所有的目標都化作了烏有。
扣兒對禾的目標設定與目標坍塌,全然不知。信心百倍的她,還在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積極姿態,做著大戲開幕前的暖場操練。她發現在自己的暖場操練中,禾變得越來越羞怯越來越躲閃,因而越來越可愛。原來男人都是貌似強大,實則一觸即潰;原來女人貌似弱柔,實則威力無窮!她發現進攻很好真的很好。
成熟的青年革命者禾的這場思考持續了十日之久,直到自己正準備敞開心扉向扣兒直言自己的思考結論時,扣兒卻向他發出了去公園先師樓見麵的邀約。
從來沒有當過會議主持人的扣兒,卻把一個“三人會議”主持得井然有序滴水不漏,以致於禾還沒插上嘴,會議就被宣布完成所有議題,圓滿結束。不過,話又說回來,女人麵薄,心淺,就是真讓禾說話,對扣兒,禾又能說啥?
扣兒的心思禾懂,禾的心思扣兒不懂。扣兒不懂禾為什麼會在開戰之前就決定做個戰敗者--為什麼不能為了獲得自己的愛情、證明自己的力量,而放下手頭工作去為蛋報仇。
禾明白,扣兒當然知道自己有輕而易舉擊敗安的能力。可扣兒哪裏知道,自己於公於私都隻能選擇做個失敗者。扣兒更不知道,對自己而言,失敗才是成功。扣兒最終還是知道了這一切,那是在安死了兩個月以後。
總之,現在,扣兒什麼都不知道。
“三人會議”後,扣兒發現兩個參會男人一走好幾天,很少在甑子場露麵,以為都在明著拚力,暗著較勁,不覺為禾捏了一把汗,也為自己捏了一把汗。她哪裏知道,禾忙的事,壓根與她主持的會議無關,禾不落屋,隻是為了躲著她。
百人大花轎到珍家來迎娶她時,她眼淚花花像望著刻骨深愛的情郎一樣望著禾。禾卻說,去吧,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我會像你娘家人一樣永遠祝福你的。而扣兒想聽到的是一把槍的鏗鏘聲音:扣兒,你是我的人,誰也不能把你搶走,誰搶,我打死誰!那一刻,扣兒失望之極。
那一刻,禾是恨安的,因為安掠去了他的兩個扣兒的美;又是謝安的,因為安不經意間就消解了自己的卑鄙、惡濁和兩難。
禾認為,雖然自己是革命者,雖然自己不枉私情,對扣兒,怎麼著還是負情,還是理虧。
禾內心深處最大的理虧,他認為是自己把扣兒推向了安這個火坑。以他職業偵察員的眼光,他怎麼看不出安突然跳出來、衝向扣兒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向自己發起瘋狂的宣戰與挑釁?
扣兒可以嫁任何人,就是不能嫁魚兒嫁安!正因為禾有這個念頭,所以,百人大花轎接走扣兒那一刻,禾真的閃現了扣兒希望的那個念頭。他太恨安了,以致於他對安的那點謝,遠不足恨的億萬分之一。
安算什麼?流氓、惡棍、惡霸、地主、屠夫、土皇帝、花花公子、半蔫老頭、妻妾成群的腐朽沒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