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從黎翹的遊泳池裏爬出來,換上了他扔給我的阿瑪尼襯衣出門,沒開車就步行去地鐵站。
夜剛開始,一彎好月照我行路,一隻遊狗渾身黑亮,麵露凶相,它尾隨我一路,也吠我一路。迷信的說法是路遇黑狗不吉利,可我顧不上,我一路都在回憶泳池裏與黎翹肌膚相親的奇妙情形,一路上也都在琢磨,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那些比我認識他更久的人大可鼓吹或者鞭撻,但我發現黎翹並非那個被粉絲、被媒體神魔化了的大明星,他無三頭六臂,七情六欲倒與你我差不多。
可他又與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至少與絕大多數明星不一樣。
就說《遣唐》這出劇,導演張鵬、編劇吉村,都是文化圈兒裏響當當的角兒。可黎翹比導演還樂於糾正演員的表演,而劇本一審再審,反複修改,甚至宣傳海報上的文案也得經由他一字一字地斟酌推敲。
劇組上下都被他這種近乎病態的完美主義折磨得受不了,有敢怒不敢言的暗中腹誹,也有敢於直言的當麵跟他嗆。
那牛犢子被大眾媒體奉為“當代音樂才子”,心眼兒窄,心氣兒又足,毫不客氣地對黎翹的修改意見提出異議,話說得溫雅但不好聽,言下之意是讓這位外行的天王一邊兒涼快去吧。
黎天王當然大發脾氣,嚇得那牛犢子以為自己馬上就得挨揍。但誰也沒想到椅子摔爛之後,黎翹沒掄拳頭,反倒奪過曲本兒,直接把對方的譜子給改了。
提一句額外的,爺當時站在桌前,一邊伏身動筆,一邊以他那修長手指輕叩桌麵,循著節奏打拍子。
樣子特帥。
按理說藝術領域沒有絕對的非黑即白,但奇的是這大刀闊斧的改動收效甚佳,就連那位世界級舞蹈大師威爾頓都深感共鳴,當場脫了鞋子上了台,即興編跳了一支舞。
大夥兒瞠目結舌,唯吉良臉色不變,一點不受驚於黎天王偶露一手的音樂才華。他說黎翹五歲就練小提琴,十歲拿了國際少年組比賽的冠軍,雖說大學主修戲劇表演,可音樂底子強出那些科班的一大截。
明星監製話劇不新鮮,像黎翹這麼認真的就太新鮮了,何況以他今時今日的圈中地位,上哪兒掛名、玩票隨他樂意,犯不上還下血本投資,為種一蔸苗,承包萬畝田,換誰看都有點本末倒置,不務正業。
後來吉良告訴我,黎翹高中時期因為家裏的事情輟學過兩年,確實比同屆的顧遙年長兩歲,但也隻年長兩歲。沒刻意隱瞞這歲數,其實也沒必要,隻不過媒體想當然,他也懶得解釋。早年沒混出頭的時候他演過不少話劇,還得過特別有含金量的“學院獎”。隻是當時家裏條件不寬裕,何去何從特別迷茫,最終他為求成名放下身段,演了不少媚於市場的片子。
這本不算什麼,就跟女演員脫離三級片一樣,待功成名就,再把脫掉的衣服穿回來不就結了。
但事情偏就不遂心,放下屠刀容易,立地成佛卻不由你說了算。
“你一定想不到,”吉良跟我說,“就在決定投資藝術中心前,黎翹忽然失蹤了一個禮拜,怎麼也聯係不上,直到一天夜裏他跟瘋子似的敲開我的門,一雙眼睛熬得通紅,下巴上盡是胡茬,一開門就跟我說他找了個僻靜地方躲了起來,這一個禮拜別的沒幹,隻把顧遙這些年演的片子一部接一部地看了,他說他一開始不屑,繼而驚訝,接著憤怒,到最後已是心如死灰;他說他發現那些最刻薄的影評人竟是對的,顧遙是中宵驚電直擊人心,而黎翹是肉身白骨空有其表,顧遙是順水行舟一直在進步,而黎翹已經不會演戲了。”
“他說他迄今為止演的最好的角色就是一個身陷爛片囹圄與浮名之累的大明星,他已經入戲太深,出不來了。”
吉良見我怔忪,便笑著又說,黎翹當夜就做了個決定,待完成手上幾部片子的合約,他便要定定心,做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他的藝術中心不以盈利為目的,閑置的時候可以租借給舞蹈工作室,或者免費提供給熱愛戲劇表演的大學生。
“他說反正這些年錢已經賺得夠了,也是時候返璞歸真,回歸他的演藝生涯之初。沒準兒這麼一來,當演員的感覺又能找回來。”
兩天後,我們口中的這位“返璞歸真”的爺幹了件特別不返璞歸真的事兒——為戲劇的每一個細節精益求精,他帶著《遣唐》的全部主創與吉良一起赴日本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