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憤怒的子彈(1 / 2)

黎翹仍如我們初見那次以墨鏡與帽子武裝自己,以免被人認出他是巨星。他撇下名車,強迫我以雪佛蘭載他出行,我們去了好些去了好些普通情侶約會時才去的地方,比如去坐過山車,比如去看舞台劇。

你若不壓橄欖成渣,它就不能成油;你若不投葡萄入酢,它就不能成酒……舞台上的演員拿腔拿調地念著讚美詩裏的句子,主啊,我這人是否也要受你許可的創傷?

天晴,樹老,花肥,低頭一地陽光,舉頭一片閑雲。可我的頭往死裏疼,導致什麼都無法讓我打起精神。我一路蔫壞,除了掃興不幹別的,最常出口的話就是,頭疼,想吐,我得回去睡覺了。

黎翹置之不理,照樣抬腳就踹,或令我去買水,或令我去買票。

一頂棒球帽不能完全掩住我的光頭與頭上的傷疤,再加上我一臉生無可戀的病懨之氣,看著就像個飽經化療之苦的病患。我聽見排我身後的一個女人輕聲說,年紀輕輕的,好可憐。

最後黎翹帶我去拳擊館。他把我推到一個戴著拳擊手套的男人麵前,對那人說,這小子沒精神,揍他一頓吧。

這個男人名叫張亞軍,原籍遼寧,是位退役的拳擊運動員,據說他的運動員生涯相當可圈可點,不止拿過全運會亞軍,還差一點就為國出征參加了奧運會。可惜在那場決定命運的比賽裏他沒拿上冠軍,又因素來與領隊關係不睦,最終還是落選了奧運名單。退役以後就業無門,有人勸他說,你長得那麼帥,不妨去演藝圈找口飯吃吧。

張亞軍看著比黎翹年長不少,長著一雙諳察世情的眼睛,蓄了一點有型的胡須,這讓他那張本就輪廓深邃的臉更顯英俊。我發現,他的五官在乍一眼下與黎翹相似了那麼三五分,而他的身板與黎翹幾乎出自同一副模板。

後來我知道,他跟黎翹因為一部電影相識,當時他是最炙手可熱的影壇新星,而他是他的禦用替身。

張亞軍因為“張大膽”這個綽號引起了黎翹的注意。導演說遊艇爆破要他跳海,他嗖地就跳了下去,導演說被人追砍要他跳樓,他嗖地就跳了下去,導演說飛車追逐要他半途從空中墜下,那次安全墊臨時出了問題,導演又跟他說,別跳,可他還是嗖地跳了下去,摔得坐骨粉碎性骨折。

因為他的一隻耳朵是聾的,日複一日的拳擊訓練使他渾身帶傷,一次疏於防範被對手擊中麵部,造成了右耳的神經性耳聾。

事後導演驚出一身冷汗,問他,張大膽,你不怕死啊?

張亞軍回答說,怕啊,可我要養家,我的房租兩個月沒交了,我老婆和兩個兒子還要吃飯呢。

張亞軍自嘲說,自己有陣子特別有傾訴欲,跟祥林嫂一樣,幾乎逢人就要談起那段光輝又遺憾的運動員生涯,他開始怨天怨地怨父母,為什麼給他取名“亞軍”呢,他說自己一生贏過那麼多場比賽,唯獨就差那一場,如果贏下那場比賽,他的後路不會如此迂折,他的整個人生都將大不相同。

他將這些話說了無數遍,聽眾大多富於同情心,接納他自舐傷口,安慰他自怨自艾,甚至還有些自己也不太坦順的,忍不住便要與他同歎,時哉不我與。

隻有一個人旁聽多遍卻從頭到尾毫無表示。當他再次跟新認識的劇組叨叨往事的時候,那人突然把手邊東西摔在他的身上,強行令他閉嘴,然後又甩了他一臉的錢,說,我給你錢不是因為你十年前差點參加了奧運會,而是因為你這兩年為我出生入死,任勞任怨。

當時那人還說,大凡有所成於這世上的人,都離不開三分人事,七分天意。你訓練時沒有偷過一次懶嗎?你跟領隊說話時沒有一次自恃優異出言不遜嗎?可見你連自己的三分都沒做好,還有什麼資格怨天怨地。

這些都是張亞軍告訴我的。

他還告訴我說,那人就是黎翹。

後來他從無休無止的抱怨裏走出來,用這筆錢租了門麵,開了這家拳擊館,偶爾黎翹還帶劇組或者朋友來他這兒進行拳擊訓練。現在這家拳擊館已經是他自己的了,把日子過紅火基本不成問題。

這位爺的脾氣真的很壞。把我推上拳擊台後,就指示張亞軍一定要狠命揍我。

拳擊手套戴著不舒服,沒動幾下便沾上了一頭汗膩。我看出張亞軍顧念我是黎翹的朋友,始終沒有發狠力、出重拳,我也能躲則躲,實在不行就挨上幾下,堅持不還手。

“張亞軍!”在下麵觀戰的黎翹破口大罵,“讓你揍他!不是給他撓癢!”

張亞軍稍稍認真了一些,連著幾個擺拳將我晃得步子大亂,接著一擊直拳正中我的胸口。

突然頭痛得更厲害,我懷疑是腦震蕩後遺症又發作了,於是以雙臂護住腦袋,直往拳擊台角落躲。

“袁駱冰!你在怕什麼?!”黎翹轉過頭來又罵我,“還手啊!為什麼別人打你你不還手!有我在!打死了我給你請律師,打殘了我負責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