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說著,又從布囊裏取出那張琵琶。她剛要麵對墓碑席地而坐,忽聽得近處什麼地方傳來窸窸簌簌的腳步聲。
“誰?”玉娘驚問。
“我。”
隻見一個人影從墳包左側轉了過來,玉娘本能地後退一步,尖著嗓子追問:
“你是誰?”
“金學曾。”那個人影已經踱到跟前,與玉娘麵對麵站著,隻見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聞你的芳名,沒想到在這裏與你見麵。”
玉娘早就聽說過金學曾這個名字,並知道他是張居正生前最為欣賞的幹臣,禁不住好奇地問:
“你是那個會鬥蟋蟀的金學曾。”
“在下正是。”
金學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雙眸灼灼生光。他自萬曆九年回浙江老家守製後,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戶。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暗地裏他仍十分關注張居正推行的萬曆新政。因他離開官場已有幾年,加之為官時廉聲卓著,沒有任何把柄讓人可抓。所以,在萬曆皇帝親自主持的對張居正的清算中,他沒有受到衝擊。但他堅信張居正的改革沒有錯,至於張居正本人,雖然並不是沒有可指摘之處,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開國以來屈指可數的中興名臣。對張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憤怒卻又無從表達。所以,也是特選了張居正的忌日前來荊州憑吊。玉娘來的時候,他已在這裏呆了小半個時辰,他因在荊州稅關任上得罪過不少地方士紳,所以不想被人發現。玉娘轎子抬到時,他便躲到墳地背後。當他確信在墓碑前哭訴的隻有玉娘一人時,這才又慢慢蹀躞出來。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問道:
“你為何也來這裏?”
“同你一樣,也是特地趕來祭奠首輔。”
“你從哪裏來?”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遠。”玉娘淒然一笑,對著墳包說道,
“先生,你睜開眼睛看看,終於有一個官員來看你了。”
金學曾搖搖頭,糾正說:“玉娘,在下並非官員。”
“啊?”
金學曾簡單地介紹了自己這幾年的經曆,然後說道:“官場齷齪,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輔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裏迢迢趕來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對著這中天朗月,滿滿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會兒,激憤地說:“奴家始終不明白,張先生生前以國為重,忠心輔佐皇上,死後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這究竟為的什麼?”
金學曾撚須一歎,答道:“隻因他整飭吏治,清理財政,推行的一係列重大舉措,雖有益於朝廷,有利於百姓,卻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勢豪大戶。”
“皇上不是支援張先生麼,他為何出爾反爾?”
玉娘口無遮攔問出此話,倒叫金學曾犯難。他雖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卻仍不敢指責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繞了一個彎子委婉答道:
“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報。”
玉娘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一次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墓碑,動情地說:
“張先生若還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還有勇氣,像先前那樣不避權貴料理國事。”
“我相信,他還會那樣!”金學曾肯定回答。
“是嗎?”
玉娘對金學曾的回答感到驚訝。金學曾看了看玉娘,從衣袖裏摸出一張紙來,遞給玉娘說:
“你看看這個。”
借著火鐮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開那張紙,隻見上麵寫道:
二十年前,不穀曾有一宏願,願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吾耳口 鼻者,吾亦歡喜施與。
萬曆元年答閱邊總督吳堯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顧破家沈族以徇公家之務,而一時士大夫不肯為之分謗任怨,以圖共濟, 將奈何哉?計獨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萬曆五年答總憲李漸庵論驛遞
既以忘家殉國,遑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國事。
萬曆六年答詞道林按院
不穀棄家忘軀以殉國家之事,而議者猶或非之,然不穀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毀譽關頭打不破,天 下事斷無可為。
萬曆八年答學院李公
玉娘讀罷,沈吟問道:“金先生,這幾段話都是張先生生前寫的嗎?”
金學曾點點頭,答道:“上麵這四段話,都是從張太師擔任首輔之後給有關官員的信件中摘錄:這些信,都刊載在當時的邸報上。張太師之所以要把這些私人信件刊載出來,其用意就是為了讓天下的官員都知道他矢誌改革的決心。”
幾滴晶瑩的淚水落在那張箋紙上,玉娘啜泣問道:“金先生,你將這幾段話抄錄下來幹什麼?”
金學曾雙頰痙攣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樣,認為張太師精於治國而疏於防身。讀過這幾段話,我才明白,張太師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於一防。像張太師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將自己的退路想好,則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這一年來,在下每思及張太師的悲劇,心下就隱隱作痛,我抄下這幾段話帶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張太師對於自己身後的悲劇,應該說早已想到。他之所以還要這樣做,乃是為了實現他擔當天下事的宏願。”
聽金學曾這一席話,玉娘對張居正除了一腔摯愛之外,更是增添了無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戚地咬著嘴唇,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繞著墳包走了一圈,金學曾跟在她身後。當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對著墳包靜靜地佇立時,金學曾滿懷敬意又充滿悲戚地說:
“首輔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但他身後如此悲慘,的確讓在下有錐心之痛。”
玉娘仍未答話,她希望眼前這座墳包能突然裂開,張居正仍像往常一樣雙目炯炯走出來,與她攜手,雙雙踏月而去。但眼下在這深沈的夜色中,除了偶爾吹過的風,在樹叢蒿草間留下令人驚怖的聲響,再沒有任何景色能平複她無盡的愁緒。站在一旁的金學曾,為玉娘的癡情所感動。兩人都這麼默默地站在張居正的墳前,月華流轉,河漢無聲……也許過了很久,到了子夜時分,玉娘才歎出一口氣,她麵對墓碑盤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張琵琶,輕輕撥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靜夜裏傳得很遠很遠。玉娘瞅了一眼金學曾,說道:
“金先生,當年奴家住在積香廬,張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時,總是要奴家給他唱曲。今番奴家從揚州趕來,便是為了將一首奴家自寫的曲子,敬獻在張先生的靈前。”
金學曾聽罷,連忙後退一步對著墳包跪下。他明白玉娘即將唱出的曲子,肯定是對張居正最好的祭奠。幽邃的蒼穹下,萬籟俱寂的夜色中,垮垮琮琮的琵琶聲響起了。在這金玉相撞銀瓶乍裂的激越中,隻聽得玉娘淒切地唱道:
夜深深,草茫茫,
風雨如晦,星月無光。
對著孤零零一座墳頭兒,
聽奴家唱一曲《火鳳凰》。
傳說人間有神烏,
歇在扶桑樹,飛在山之陽。
火中誕生,火中涅檠,
疫瘴為甘露,憂患為酒漿。
引頸一鳴,天下陽春至,
翅兒一抖,陰霾變霞光。
此鳥常在夢中舞,
此鳥名叫火鳳凰。
奴家今日吊先生,
淚眼兒迷離,心兒愁悵悵。
不用說生前顯赫死後孤淒,
不必歎人妖不分世態炎涼,
先生既是火鳳凰,又何必在這塵囂濁世爭短長?
先生啊,夢中見你頭飛雪,
夢中見你鬢如霜。
鳳凰在,天空毀,
鳳凰去,國有殤。
先生啊,隻道人間不可住,
奴家且隨你,
黃泉路上訴衷腸……
玉娘邊彈邊唱,與其說是唱,倒不如說是一種肝腸寸斷的傾訴。唱到最後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聲。隻見她扔下琵琶,將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壺抓到手上,對著嘴猛力地啜吸了幾口。沈浸在淒婉歌聲中的金學曾,抬頭見玉娘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心中已生了不祥之兆,猛然喊了一聲:
“玉娘!”
玉娘將喝幹的酒壺朝荒草間一扔,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蹌幾步,又靠著墳包半躺了下來。
“玉娘!”金學曾又喊了一聲。
“金先生,奴家要跟著張先生去了,”玉娘忽然變得異常的平靜,但頃刻間她的身子就劇烈地抖動起來。
“怎麼,你喝了鴆酒?”金學曾驚慌地嚷道。
“不,是還、還魂,湯、湯……”說話間毒性已發作。玉娘嘴中噴出鮮血,她拚著最後力氣對金學曾說,“求,求你,在這墳、墳包旁,挖個坑兒,將、將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張、張……”
望著玉娘慢慢閉上了她那一雙美麗的鳳眼,金學曾欲哭無淚。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掏出手袱兒,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幹淨嘴角的血跡。此時月在中天,不知何處的草叢中,一隻紡織娘正在低聲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