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子弟書”下酒(1 / 3)

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春節過後,友人佳生先生冒著北風煙雪來到舍下。進屋以後,我一麵忙著為他掃掉身上的雪花,一手接過他遞過來的用厚紙包裹的東西。他笑著說:“盤飧市遠無兼味,行李家貧隻舊書。——這麼一點意思。不過,這件東西可能還是你最喜歡的。”

什麼是我“最喜歡的”呢?當然隻有書籍了。打開一看,果然不錯。這是一部由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輯校的《清蒙古車王府藏子弟書》,上下兩冊,裝幀精美,收錄“子弟書”近三百種,達一百萬字。

“知我者,張子也!”我高興得叫了起來。

我告訴他,這裏麵的許多段子,小時候我都聽過。攤開“子弟書”的冊頁,立刻就憶起了我的童年,我的父親。“書卷多情似故人”這句詩,過去雖然也常說,但是,現在才備感真切。

我的家鄉,離滿族聚居區北鎮縣城(從前叫廣寧府)比較近,都在醫巫閭山腳下。這一帶,盛行著吟唱“子弟書”的風習,我父親就是其中的癡迷者。童年時在家裏,我除去聽慣了關關鳥語、唧唧蟲吟等大自然的天籟,經常縈回於耳際的就是父親詠唱《黛玉悲秋》、《憶真妃》、《白帝城》、《周西坡》等“子弟書”段的蒼涼、激越的悲吟。

客居旅舍甚蕭條,采取奇書手自抄。

偶然得出書中趣,便把那舊曲翻新不憚勞。

也無非借此消愁堪解悶,卻不敢多才自奧比人高。

漁村山左疏狂客,子弟書編破寂寥。

這段《天台傳》的開篇,至今我還能背誦出來。

原來,清代雍、乾之際,邊塞戰事頻仍,遠戍邊關的八旗子弟不安於軍旅的寂寞,遂將思家憶舊的悲怨情懷一一形之於書曲,輾轉傳抄,詠唱不絕。當時,稱之為“邊關小調”或“八旗子弟書”。迨至嘉慶、道光年間,尤為盛行。滿族聚居地的順天、奉天一帶的眾多八旗子弟,以寫作與吟唱“子弟書”段為時髦,有的還組成了一些專門的詩社。

“子弟書”文詞典雅,音調沉鬱、悠緩,唱腔有東城調和西城調之分。東城調悲歌慷慨,清越激揚,適合於表現沉雄、悲壯的情懷;西城調纏綿悱惻,哀婉低回,多用於敘說離合悲歡的愛情故事。總的聽起來都是蒼涼、悲慨的。因此,常常是唱著唱著,父親就聲音嗚咽了,之後便悶在那裏抽煙,一袋接著一袋,半晌也不再說話了。這種情懷對於幼年時代的我,也有很深的感染。每逢這種場合,我便也跟著沉默起來,或者推開家裏的後門,望著蕭涼的遠山和蒼茫的原野,久久地出神。

父親少年時讀過三年私塾。按當時的家境,原是可以繼續深造下去的。豈料,人有旦夕禍福,在他十歲那年,我的祖父患了嚴重的胃出血症,多方救治,不見轉機,兩年後病故了,年僅三十七歲。家裏的二十幾畝薄田,在延醫求藥和處理喪事過程中,先後賣出了一多半。孤兒、寡母,再也撐持不起這個家業了,哪管是辦一點點小事都要花錢找人,典當財物,直到最後把村裏人稱作“地眼”的兩畝園田也典當出去了。生活無著,祖母去了北鎮城裏的漿洗坊,父親流浪到河西,給大財主“何百萬”家傭工,開始當童仆,後來又下莊稼地當了幾年長工。

聽父親講,這個大戶人家是旗人,祖居奉天,後來遷到此地。大少爺遊手好閑,偏愛鼓曲,結交了一夥喜愛“子弟書”和“東北大鼓”的朋友。一進臘月門,農村收倉貓冬,便讓長工趕著馬車去錦州接“說書先生”(這一帶稱藝人為“先生”),彈唱起來,往往徹夜連宵。遇有紅白喜事,蓋新房,小孩辦滿月,老人祝壽誕,都要請來“說書先生”唱上三天兩宿。招待的飯菜一例是高粱米幹飯,酸菜燉豬肉、血腸。所以,藝人們有一套俏皮喀兒:“有心要改行,舍不得白肉和血腸;有心要不幹,舍不得肉湯泡幹飯。”何家藏有大量的“子弟書”唱本,都是由沈陽“文盛堂”和安東“誠文信書局”印行的。父親從小扶持大少爺,在端茶送水過程中,經常有機會接觸這種藝術形式,培養了終生的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