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子弟書”下酒(3 / 3)

聽母親講,父親年輕時,熱心、好勝,愛“打抱不平”、管閑事;看重名譽,講究“麵子”;喜歡追根、辯理,願意出頭露麵,勇於為人排難解紛。村中凡有紅白喜事,或者鄰裏失和、分家析產之事,都要請他出麵調停,幫助料理。由於能說會道,人們給他送了個“鐵嘴子”的綽號。

後來,年華老大,幾個親人相繼棄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變而為心境蒼涼,情懷頹靡,頗有看破紅塵之感。他到閭山去進香,總願意同那裏的和尚、道士傾談,平素也喜歡看一些佛禪、莊老的書,還研讀過《淵海子平》、《柳莊相法》,迷信五行、八卦。由關注外間世務變為注重內省,由熱心人事轉向寄情書卷,尋求精神上的寄托。但所讀詩書多是蒼涼、失意之作。記得,那時他除了經常吟唱一些悲涼、淒婉的“子弟書”段,還喜歡誦讀晚年的陸遊、趙翼的詩句:“時平壯士無功老,鄉遠征人有夢歸”,“眾中論事歸多悔,醉後題詩醒已忘”,“絕頂樓台人散後,滿堂袍笏戲闌時”,等等。在我的姐姐、兩個哥哥和祖母相繼病逝之後,他自己也寫過“晚歲常嗟歡娛少,衰門忍見死喪多”的詩句。

我家祖籍河北省大名府。他每次回老家,路過邯鄲,都要到黃粱夢村的呂翁祠去轉一轉。聽他說,康熙年間有個書生名叫陳潢,有才無運,半生潦倒,這天來到呂翁祠,帶著滿腔牢騷,半開玩笑地寫了一首七絕:“四十年來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拓邯鄲道,要向仙人借枕頭。”後來,這首詩被河督靳輔看到了,很欣賞他的才氣,便請他出來參讚河務。陳生和盧生有類似的經曆,隻是命運更慘,最後因事入獄,一病不起。說到這裏,父親讀了一首自己唱和陳潢的詩:

不羨王公不羨侯,耕田鑿井自風流。

昂頭信步邯鄲道,恥向仙人借枕頭。

吟罷,他又補充一句:“還是阮籍說的實在,‘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呀!”

從前,父親是滴酒不沾的。中年以後,由於心境不佳,就常常借酒澆愁,但是,酒量很小,喝得不多就臉紅、頭暈。酒菜簡單得很,一小碟黃豆,兩塊鹹茄子,或者半塊豆腐,就可以下酒了。往往是一邊品著燒酒,一邊低吟著“子弟書”段,魔怔叔見了,調侃地說:“古人有‘漢書下酒’的說法,你這是‘子弟書’下酒。”父親聽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在我入私塾讀書期間,每次請劉璧亭先生和魔怔叔吃飯,父親都要陪上幾杯,有時甚至頹然醉倒。私塾開辦的最後一年的中秋節,他們老哥仨又坐在一起了。因為是帶有一點餞別的性質,每人都很激動,說了許多,也喝了許多。喝著喝著,便劃起拳來,行著酒令,什麼“一更月在東,兩顆亮星星,三人齊飲酒,四杯、五杯空,六頰一齊紅……”,每人從一說到十,說錯了就要罰一杯酒。後來,又改成“拆合字謎”。一直鬧騰到深夜。

這次聚會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多少年以後,父親還同我談起過。他的記性特別好,仍然清楚地記得每人即興說出的字謎和酒令。當時,按年齒順序,劉老先生第一個說:“轟字三個車,兩丁兩口合成哥。車、車、車,今宵醉倒老哥哥。”接著,是我父親說:“矗字三個直,日到寺邊便成時(指繁體字)。直、直、直,人生快意碰杯時。”最後,魔怔叔張口就來:“品字三個口,水放酉旁就成酒。口、口、口,勸君更盡一杯酒。”

父親還記得,這天晚上,他唱了“子弟書”段《醉打山門》。說到這裏,他就隨口輕吟起來:

這一日獨坐禪房豪情忽動,

不由得仰天搔首說“悶死灑家”。

俺何不踱出山門淩空一望,

消俺這胸中浩氣眼底煙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