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般光景,不似大漠,亦不像京城,細細想來,竟如煙花三月的江南。明明已經入了秋,卻怎會有如此翠澈婉轉的風情?清歌想著,忍不住低身撫摸溪水,卻驚覺水是溫熱。原來這竟是一處裂岩湯泉水,無怪乎深秋大漠卻有如此旖旎綺麗的煙羅綠色。
驚喜中抬頭望向對岸,卻定定的呆住了。
湯泉對岸亦是蔓生的野草,草中生了許多白色小花,荒蕪的鋪著,滿目皆是。那花兒依偎在草中,生的鮮紅,隻在花瓣頂上,有一圈雪白的顏色,與丹若飛霞的紅色默默映襯,十分漂亮。正是白頭花!
“這叫‘白頭花’因花瓣鮮紅如鳳冠霞帔,花頂淨白如人之白發,又是對生,因此象征著兩人白頭相守,不離不棄。”清歌耳畔回響著白君上在夢中與她說過的話,喜極而泣,一足踏進河裏向對岸走去。
納蘭見狀大驚,攔阻不及,隻得由她去了。幸而水淺不過沒膝,河窄僅足數步。清歌拖著衣袂,片刻便上了對岸。
上岸俯身蹲下,摘了一朵花捧在手心,細細觀看,竟真如夢中模樣,如出一轍。看了許久,終於放聲痛哭。
這是她離京以來第一次痛哭。那個草長鶯飛的季節被迫離家的苦楚、那段寫梅園裏似明還暗的愛戀、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被計劃好了的邂逅,那場廣河城下幾欲破城而進的廝殺、還有長生河不知名姓的陌生男子……這樣多,這樣累的歲月,她隻一個人苦苦撐著,無人可說。一幕幕在眼前滑過,化作源源不斷的淚水奔湧而出。
也終於是在這一刻,清歌暗暗決定,自此時此日,梅疏影便不複存在了,那白君上,也便隨著這清淚湯泉附作東流吧。
納蘭瑾站在對岸,看見痛哭在叢中的清歌。他知道她在思念遙遠的京城,那個已為人夫的男子。
微風吹過,流水聲、環佩聲、鳥鳴聲、清歌的哭聲,各自幽咽。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見,納蘭覺得自己的心,也如清脆其鳴,劈裏劈裏碎了一地。
過了許久許久,清歌才突然站起,又緩緩蹚過河來,用明媚的眼眸對他笑著,說:
“時候不早,我們回去吧。”
朱唇輕啟、皓腕緩抬,袖底如藏了一江春水,揉碎了光陰和眼淚放在裏麵,卻又宛如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回到城中時候已經不早。鵲意為夏遠遠衝上來抱住清歌哭了一番。
主仆三人絮絮說了一會子話,清歌才走過來,對著納蘭款款施了一禮道:
“還沒謝過大人的救命之恩。”
“舉手之勞。”納蘭淡淡笑了笑,“隻要公主安全無虞便好。”
清歌點頭,低頭回了行宮。納蘭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默默無言。
清歌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過身來,走到他麵前,遲疑道:
“納蘭大人救命之恩,清歡沒齒難忘,隻是……”
“公主放心,”納蘭會意“今日之事,微臣絕不向旁人提起。”
清歌聞言,方盈盈一笑,忽然露出俏皮的神色:
“恩,那是我們二人的秘密。”
說罷便轉身去了。納蘭呆在原地,仿佛方才一幕隻是幻覺,卻又十分真切。
“我們二人的秘密。”他喃喃重複著,看著清歌遠去的背影,淡然的神情下,似有一股巨浪衝擊著自己平湖般的心境,使他不得安寧。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邊關的夜色向來的浩瀚壯闊,尚入了夜便要西垂的月牙兒在平闊的土地上灑下淡淡光輝,為裂葉榆下迎風而立的納蘭瑾投下若有似無的影子。那遙遙無垠的平野像是遙遙無垠的河流,在銀色的月光下,流著著遙遙無垠的寂寞,應著嘩嘩作響的長生河,唱出令人更加寂寞的歌。
他心中,從不曾住過人的。
而她心中,卻是住著另一個人的。
和順公主大鬧交泰殿,程清歡被迫發落離京。
這是這一年北京城裏最大的事吧?他細細想著,竟是十八年來從未有過的失落。尙之隆?同朝為官如斯久,與康熙耳鬢廝磨,承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浩蕩皇恩,就連當今天子在側,他從未想過這大清江山裏能有一個人讓他如此挫敗,自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