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肅

冬天,天寒地凍,山瘦水枯,風霜鞭撻,冰雪禁錮。但是。這冬天,在我童年的心裏,卻別有一番溫意。一個窮苦農家子弟,對冬寒懷著溫意,不會是心理反常吧。然而冬天在我童年的心裏,實在是一種迷人的童話般的境界。那晶瑩明潤的雪地裏,該有多麼大的樂趣啊。可以堆起一個雪人,大鼻子大耳朵,用泥團兒點眼睛,把父親的破草帽給戴起來,用祖父的一根釣魚竿撐在它的懷裏,堆著一捧一捧的雪,凍得手指像胡蘿卜,可在母親的麵前,卻哧溜著鼻涕說:“不冷,不冷,一點兒不冷!”

還可以在門前的禾場上鏟去一片雪,用篩子扣著,以籠糠為誘餌,把一根繩子係著的樹枝撐著,遠遠地坐在門檻裏拉繩頭,扳麻雀兒。

還可以糾集左鄰右舍的孩子,各執一支長竿,到野外偏僻地,突然把薟莉崗包圍起來。長竿兒在薟萪裏亂搗,齊聲呐喊,又唆使村狗鑽進薟萪叢裏亂竄;受驚的野兔一竄出來,在厚厚的雪褥上就再也不能動彈了,逮它,是十拿九穩的。

在風雪迷漫中,種田漢成天待在家裏,搓繩子、結草鞋、舂稻穀。他們手腳不閑,嘴卻閑著。你要是到鄰居去串門,準能聽到稀奇古怪的故事。那腳邊還放著一隻腳爐兒呢,燃著的籠糠灰燼上,攤烤著星星點點的蠶豆、花生、瓜子,當聽到“撲”的一聲,那一定烤熟,可以剝食了。這些就是窮鄉僻壤的窮孩子,在冰封雪壓中的歡樂。當父老鄉親們瑟縮著身子度過嚴冬的時候,我們孩子卻總是樂嗬嗬的。

冬天的黑夜,縱然再長再冷,也並不可怕。我睡在草鋪上,用半支蠟燭或一豆油燈,伴著牛的溫馨味,看《三國演義》或《西遊記》。燈熄了,就用夢來延續書本裏的故事。要在平時,突然一陣犬吠,就會驚醒。那一定是保長帶著鄉丁來抓人要糧了。全村鬧騰得雞飛狗叫。下雪天不用擔心,連狗也睡得安穩穩的哩。

睡在被窩裏還可以聽屋外的風聲,像打著呼哨兒,似遠似近,似近似遠,尖厲厲地叫著。要是西北風狂吼一夜,那才令人興奮呢。第二天一早,跟著媽媽到湖裏去拾魚。那西北風的力量可真大,能把淺淺的湖水刮得遠遠的,湖底都袒露了出來;那被湖浪拋棄的蚌殼、魚、蝦,便留在凹窪裏,俯拾即是。這是冬天最無私的饋贈!這種歡樂,大概不是穿狐袍、擁爐向火的少爺們所能享受到的吧在那凍得淪肌浹髓的湖底上,要是突然感到西北風少力了,就得趕快回頭跑,那湖浪兒就會來追趕我們。大家拚命迅跑,我和媽都跑得喘不過氣來,牙關兒凍得格格山響;但看看滿籃的魚、蝦、蚌殼,心眼裏又溫熱得很在冬天裏,除了盼雪、盼刮風之外,大概就是盼“過年”了。“年”似乎是雪花飄來的,它是冬天裏歡樂的高潮。不用說,看村落裏的殺豬宰羊、舞龍逗獅夠有味的,各家各戶的年畫也挺迷人,彌漫著新年的喜氣。我記得那些喜人的年畫,除了胖娃娃抱大紅鯉魚、孫悟空鬧騰天宮之外,大概就是那幅西湖春景圖了。湖堤上的依依垂柳,湖光裏的畫舫遊客,雷峰塔下的神秘傳說,都隱含著看不盡的新鮮,引逗著大家的談資。是啊,一過新年,就是“五九、六九,抬頭看柳”的時候了,冬去春來,春在畫上微笑著呢我總忘不了殘冬裏盼春的情景。俗話說:花燈鬧春。家家戶戶的門口都豎著一杆天燈木,橫係一根竹竿,挑起兩盞“天燈”,那天燈據說是驅邪的燈。江南村村落落都閃閃亮亮的,像鄉親們探頭望春的眼。那紅彤彤的燈暈裏,便是我們孩子的樂園了。鵝燈、兔燈、藕燈、鯉魚燈、蛤蟆燈……大都出自各家父輩之手,也有我們孩子自己的製作,似像比賽各自的聰明。那一盞一盞的小燈,累聚一起,自有一種無法名狀的意趣。各盞燈都用透明棉紙糊著,還貼著紅紙剪花,內中隱見燭影帶笑容,那“笑”影仿佛在說:冬天再長,終有盡日,逆境拗不過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