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妤
北國的萬事萬物中,最惹我喜愛的,頭一件就是雪。
雖然我敢說,我的故鄉千百年來不曾飄落過一片雪花。然而,我自兒時起,就從父親的口中,漸漸地認識了,喜愛雪了。
父親常常淺吟低唱般地教給我:“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等等。於是,在我童稚的心中,雪的形象便是梨花般大小,狂飆般猛烈,天幕般廣闊了。
然而,我頭一回見到雪時,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了。
這天黃昏,我正抱著雙臂,在院子裏悠然地踱著,忽然覺得一絲涼意飄進了頸間,接著,薄薄的短發下也涼意陣陣了。伸手一捋,卻什麼也沒有。我奇怪了,仰臉凝望天空,隻見一絲一絲似有似無的東西緩緩地,輕輕地飄著,拿手心接住,卻隻有一絲陰涼,一點濕潤,再無旁的形跡。我驚訝已極——到底是北方,連落雨都像落雪一般!誰知沒有多久,那一絲一絲的東西卻變成一縷一縷的了,且越變越大,至終竟是鵝毛狀的了,整個地麵也全是雪白的了。這時我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就是雪!雪就是這樣開始的!可笑雪的形象在我心中專寵了二十年,我竟不知它還有細到如雨絲,疏到如星辰的時候,竟不知它也是由小變大,由疏變密的頭一場雪,便在我心底留下一個醒目的驚歎號了。
雪確是很美的。明淨、無瑕、素雅,將這許多的形容詞綴將起來,編成王冠的形式,戴到它的頭上,它也全然是受之無愧的。
記得前些年,距我的家鄉廈門還有二百多公裏的省城福州,破天荒下了一次雪,雖然僅僅是薄薄的、疏疏落落的一場雪,卻已足以使全省的人們歡呼了。那一陣由福州寄出的書信中,幾乎封封都要提到這場雪,封封都不乏炫耀與讚美之詞。而我們廈門的血性青年,更是大有“恨不躍身雲霄上,趁雪未落截往廈門來”之歎了——雪的極富美感,極富魅力,於此足可窺見全貌了。
我這常年生長在亞熱帶的人,一旦移居北國,得以飽賞壯觀的雪景時,對於雪的感激與禮讚之情,會是怎樣的濃烈,真摯!我竟歡喜得滿噙了淚水!平日裏,自然是時常盼著下雪的,及至下了雪,更是一得空便凝神望著窗外粉妝玉砌的世界,仿佛那漫天漫地的白雪之下,生生掩藏著我的戀人一般當然,也有美中不足的,那便是冰清玉潔的雪花變作了黑乎乎的爛泥漿的時候。我時常走在這滿是爛泥漿的路上,兩旁是千姿百態的堆著白粉,凝著冰枝的樹木,遠處的房頂,牆頭都鋪著大大小小雪白的氈毯,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地泛著清白的光彩,正是令人目不暇接的景色,而你卻不得不收回貪婪的目光低頭看路,否則,不是要濺上一身黑泥漿,便定然要摔個大跟頭——我就曾經跳到路旁的沒有爛泥漿,然而卻結著堅硬的冰層的小道上去走,結果是剛剛抬頭張目,腳下“噗哧”一聲摔倒了。這時,我的心中,便要飄起幾縷幽幽的遺憾一個偶然聽到的消息,大大強化了這種遺憾,使我對於雪的盼望之心,不得不從此收斂了——有人告訴我,昨夜一場雪,全市因道滑而死於非命的便有七個人!我怯弱的心靈被深深震動了——這樣優美,這樣柔和的雪,竟也會置人於死地麼?可見世上的東西,無論再美好,再神聖,也絕沒有十全十美,無疵無瑕的。造物就是這樣把完全對立的東西安排在了同一個事物的身上我從此不再盼望下雪了——我再怎樣愛雪,也隻到欣賞它,讚美它為止,斷不敢盼它來貽害人類的。
縱然我已忍痛割愛,大自然的規律豈是人心可以移易的?今年冬天,雪照樣飄然而至了。
我遏止不住天生的對於雪的熱情,依然興奮地迎接了它。
天空中娉婷地浮著羽絨般的雪花,大地在一片白茫茫之下顯得格外澄淨。到處泛著晶瑩透亮的銀光,到處是詩一般的境界。
這美麗的雪景,每每要引得我發出熱烈的讚頌之詞,然而動了動雙唇,終於沒有說出來——我想起了那倒在雪地上的人。
有一次,我終於克製不住了,然而話說出口,卻完全走了樣:“這雪真叫人為難——讚美吧,它給人類帶來諸多不便,詛咒吧,它又是這樣的美麗,這樣招人喜愛。”
身旁的一位北京同事,他熱烈地說道:“不,你錯了,雪雖然帶來一些不便,但它是無愧於人類的。要知道,一場雪將會拯救多少人的性命啊。”
因見我迷惑不解的神色,他又侃侃地解釋道:“一場雪下來,便將所有汙濁的塵埃,病菌壓到了地麵,消滅在低溫中。空氣更新了,大地滋潤了,人們的精神也為之一振,老弱病殘由此而獲得生命轉機的更是不乏其人呢。”
我這才恍然大悟了——雪到底還是人類的朋友!它有疵瑕,卻仍不失為純潔;它有弊端,卻不妨礙它為人類所做的更甚輝煌的貢獻!這才是美,美就是瑕與瑜的和諧,正和反的統一三年觀雪,三番受益。雪啊,來年我要禮敬再三,把你認作我的導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