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歌
此地冬天的美是慢慢地被感覺到的。
冬天的景物是永恒的景物。繁華過後,事物總是暴露出它的永遠的素樸的基礎。
從來沒有別的事物給人走過雪地的那種快感,人從來沒有像在夜晚和寒冷中那樣多情和善思。當極地的冰雪融盡,人類將不再有思想家,也不再有思想,不再有詩篇和詩人。
河水安靜下來。河邊的大大小小的石頭安靜下來。山地和在它懷抱裏生活的鳥類也安靜下來。
河水在河道的另一邊安靜地流,這邊的河道上卻留下七八棵樹,樹枝脫盡了葉子,在向下遊傾斜,隻有裸露的樹根仍然緊抓著河床,執迷著這片土地。一架木橋橫過清淺的流水;看得見清水裏的石頭,水也不是一味地清清到無物,清中有一點綠,在遠遠的下遊蓄成深潭。
平原安靜下來了。為了逃避寒冷,所有的候鳥已經飛回南方,還有一些動物深入不為人知的地洞,準備度過一個漫長的冬眠期。驅車在原野裏走過,滿目是樹的密織起的枝椏,像是深不可測的迷陣,籠罩了村莊;人都回到自己的屋裏,忙了一個秋天的牛回到了牛圈裏。有的人到了很遠的城市,或是在溫暖的火爐旁;地裏空無一人,比秋收後的田野還空闊,還寂寥;偶然有三五個人走過前麵的土路,很安閑。
不想春天的事,春天的煩惱已遠。夏天的急流險浪此刻變得舒緩。
不是戰鬥,是戰鬥之後的追念,是月光下的回憶;不是消沉,是生命與字宙萬物在更高水平下的契和。有一種永不熄滅的熱烈深入冬天的骨髓。
冬天是一首淡而雋永的詩,從容不迫地敘述著自己的故事;在雪飄落之前,人安靜下來了。你以另一種心情走過去年的小橋,流水在橋下弄出另一種聲音。
冬天的色調是一種總體的白。原野是白茫茫的,天空是白茫茫的,冬天早晨陡起的濃霧是白茫茫的,像一堵白牆,冬夜的月光是白茫茫的,人的回憶也是白茫茫的。除了白,就是黑,黑的樹幹,黑的淡淡的萬物的輪廓。這種色調更合我的心境。比起彩色的東西,黑白兩色更接近事物的本質,此外世間再沒有更簡潔明快的東西。這是世界的底色,像良心的顏色。
黑與白有一種抽象的力量,它們是從繁雜的生活中提煉出的精粹,這是任何其他顏色所無法比擬的。我甚至喜愛冬天的嚴寒,它傾向於使生命振作,而不是腐化、奢靡,它是端莊的淑女,不帶一絲妖氣;它是清新健康的歌唱。我喜歡讓那些彩色的花團錦簇的事物永遠處在被等待的狀態,而不是被占有的狀態,一旦占有,整天活動在一片濃豔之中,生命反而容易迷失。
我一直想到遙遠的東北去,到美麗無比、像夢幻一樣的西伯利亞去,去看看那裏的雪原,森林,親身體驗一次地球上最透徹的寒冬。
魯迅如果不是英年早逝,會更接近冬天的境界。魯迅是冬天的人,嚴寒的人,棱角分明的人。他永遠走在冬天的最高處,他從冬天的高原經過。
衝淡之境即仁者之境智者之境,是那種冬天的境界。寒山,瘦水,幾分安靜,幾分荒寒,幾分從容,但境界是遼遠的,寬廣的,高遠的,像夜晚流過天際的大河,像老年時坐在月下的回憶。
衝淡僅僅是衝淡而已,決不至衝淡至無,冬天的衝淡隻能由春天和夏天的大紅大綠而來,由熱烈而來,是秋天收獲後那種田野的境界,不是縮小,是大,更大,更遠;不是糊塗,是更明晰,更透徹,像冬季的水清澈見底;不是急流,是急流流過險灘之後在深廣處的耐心蓄積,像月下的靜湖,那種迷人的澄明;是成熟的狀態。
衝淡之境即由苦難而生悲憫、由忍受而傾聽、大慈大悲之境,是深刻之境。沒有早先的熱烈、濃豔、強烈,絕無年長時的衝淡。衝淡需要高度。沒有冬天的生活將是殘缺的生活,外在的生活,令人遺憾的生活。即使生活在隻有夏天的熱帶,生活在赤道上,我也會通過持久的修煉,為自己營造一個冬天的心境,借以放置躁動不安的靈魂,提煉逼近本質的幸福。
在一個過熱的環境下,人間將隻有貪婪,隻有殘酷的殺戮、爭奪,而沒有俯瞰的高度,沒有真正闊大的胸懷,沒有永恒的大愛。心中的冬天會給人以支持,使脆弱的生命經受住無盡欲望之熊熊烈火的燒烤,正如孫悟空經受住太上老君八卦爐中七七四十九天的燒煉。
回到雪中,回到冬天的原野上,回到冬天的夜晚,去傾聽那暖融融的火爐旁的夜話,像一顆種子保存著生命的烈火。在冬天的某一個角落裏獨處,回到純粹,回到素樸,回到母親的叮囑,回到黑白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