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人定之時。皇城安寧,宛如一隻睡去的巨獸。內廷東北角是一排偏殿,空置多年,幾乎無人駐守。偏殿漆黑,庭院中夏蟲低鳴,茂密樹椏隨風搖曳,婆娑聲密如蟲噬,沙沙作響。
忽然,偏殿幽然閣中有燈亮起,一道窈窕的人影隱約投射在窗紗上。點燈人臨鏡而立,頭戴金色銜珠鳳冠,身披九重宮紗。宮紗最外麵一層為酡色,以金線織繡鳳凰花紋。明燭照壁,鳳紋折光靈動,格外雍容華貴。她是西鳳國當朝的女王,姓蘇,名喚若玨,號靜,在位已近六十年。凡西鳳王者,登基之後皆入仙籍,不但壽命比尋常人久,形容也不會衰老。這對普通人來說,無疑是終生欲求的一場宿夢。而對一個國家來說,被美貌端莊的女王長久統治,則是一件象征著和平與安定的幸事。
靜王凝視鏡子,素來持重的麵龐上神情哀絕。倏地,她抬袖將一旁的燈架拂落在地。燈油潑濕宮裝下擺,豆大的火苗登時竄了起來。靜王不予理會,繼續將房中剩下的燈架統統拂倒。做完這一切,她嫋嫋步至房間中央,似笑非笑地站定在那裏。
燈油滿地,火勢迅速蔓延。火舌沿著裙擺肆意舔上,燒著了她的袖口,腰帶,衣領,繼而是發膚。周身沐火,靜王貝齒緊咬,喉頭咯咯作響,強忍著不發出一聲呼痛。當火炎呼嘯著吞噬她的瞬間,她疲倦地閉上了那雙曾經光芒閃耀的眼睛,無聲地,流下此生最後一滴清淚。
“青龍二百七十一年夏,靜王自錮於幽然閣,衣朝裝赴火而死。”
——《王書、六紀、靜王》
一隻勁壯的右手將白子落在棋枰上,發出“咯嗒”一聲脆響。圍局即成,當中幾枚黑子眼看便要陷入孤立。青年男子嘴角輕挑,端起手邊青瓷茶盞。茶剛泡得了,香氣縈鼻,他淺啜一口,向對麵之人道:“孤軍無援,丞宰大人,看來我終於能贏你一回了。”
對麵的老者年約六十,鶴發長須,容貌生威,纖瘦的右手間拈著一枚黝黑瑩亮的棋子。棋處下風,他卻依舊神態自若,視線於棋枰來回掃了幾下,揚袖扳了一手。
趁勝追擊,青年男子不假思索地再隨一子。
“叫吃。”老者微微一笑,黑子落下,竟奇跡般地絕地逢生。
青年男子臉色一變,無奈格局已破,縱然全力補救,依舊不敵反撲成功的黑子。不待收官,勝負已定。他歎了口氣,把白子丟回棋盒中道:“輸了輸了,丞宰大人不愧是棋精,平雁甘拜下風。”
銀須之下的嘴唇拗出不被覺察的弧度,柴正風指著方才扭轉戰局的那一目道:“上將軍,下棋須縱觀全局,依理而行。入境宜緩,斷不可因求勝而急躁啊。”
“柴大人的指點,平雁承教了。”顧平雁說著,細長鳳目微微眯起,眼神似笑非笑,“大人坐鎮觀局已久,想來必有心得?”借物喻物,柴正風赫然來訪,自然不會隻是找他閑情對弈這麼簡單。北疆近來小有騷動,幾個邊鎮相繼被鄰國雷煌的蠻牧搶掠。他的增調令剛出琰州,這老狐狸便施施然登門了。
柴正風手指輕撚髯須:“君上兩年前猝然仙去,國脈動蕩,老夫代政不到半年,國內已有天災。如今非但天災不減,又有妖獸滋擾民生,各地編軍皆忙碌無暇。上將軍此時安排增調北疆軍備,恐非佳策。”
“就是因為現在國脈動蕩,才更不能教外邦借機而入。”顧平雁劍眉略蹙了蹙,“塔庫族的蠻牧已有幾十年不敢犯界。這次卷土重來,怕不僅僅是搶幾個邊鎮這樣簡單。”
“現在這個時節,北方沼地的牧畜皆已南遷。有些蠻牧的領地和溟定北界不過毗鄰,自然也會受到國脈影響,小有搶掠其實也是意料中事。”柴正風指壓棋枰,起手整地,“上將軍何不以守為先,讓北界二路的承接使靜觀其變?”
“靜觀其變自然是簡單。”顧平雁的視線隨著柴正風的指尖在盤麵上來回,“可萬一蠻牧大舉進犯,丞宰大人當真要再來個絕地逢生嗎?”
柴正風並不回答,隻是停下手中動作。整地完成,盤麵上黑白雙方所占的目數一目了然。他此刻方才抬眼去看顧平雁,目光帶笑,仍是一言不發。
顧平雁心中大罵三聲,卻也隻能咧嘴一笑。兩人沉默對視片刻,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好像有日子沒見到佐相大人了。”
“魚藍大人為擇新君一事奔波已久。奈何天命不達,一直未有結果。”柴正風不動聲色,“上將軍無需擔心。老夫雖然無能,卻必定會對外廷之事竭盡全力。隻盼望監國能夠細遵天命,為西鳳挑選出一位和先王一樣謙靜溫祥的新主。”話畢,見顧平雁眼中隱約閃爍了幾下,又哈哈笑道:“不過天命雖然難測,上將軍府中的茶卻甚是好飲。老夫厚顏,還想多飲兩盞。上將軍可願再與老夫對弈一局?”
聞他所言,顧平雁劍眉高挑,一枚黑子已然撚在指尖:“好哇,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