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秋天的懷念(1 / 1)

史鐵生

我懂得母親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雙腿癱瘓後,我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望著望著天上北歸的雁陣,我會突然把麵前的玻璃砸碎;聽著聽著李穀一甜美的歌聲,我會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四周的牆壁。母親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聽著我的動靜。當一切恢複沉寂,她又悄悄地進來,眼邊紅紅的,看著我。“聽說北海的花兒都開了,我推著你去走走。”她總是這麼說。母親喜歡花,可自從我的腿癱瘓後,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這兩條可恨的腿,喊著:“我活著有什麼勁!”母親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忍住哭聲說:

“咱娘兒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好好兒活……”可我卻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經到了那步田地。後來妹妹告訴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來覆去地睡不了覺。

那天我又獨自坐在屋裏,看著窗外的樹葉“唰唰啦啦”地飄落。

母親進來了,擋在窗前:“北海的菊花開了,我推著你去看看吧。”

她憔悴的臉上現出央求般的神色。“什麼時候?”“你要是願意,就明天?”她說。我的回答已經讓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

我說。她高興得一會坐下,一會站起:“那就趕緊準備準備。”“唉呀,煩不煩?幾步路,有什麼好準備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看完菊花,咱們就去‘仿膳’,你小時候最愛吃那兒的豌豆黃兒。還記得那回我帶你去北海嗎?你偏說那楊樹花是毛毛蟲,跑著,一腳踩扁一個……”她忽然不說了。對於“跑”和“踩”一類的字眼兒,她比我還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

鄰居們把她抬上車時,她還在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我沒想到她已經病成那樣。看著三輪車遠去,也絕沒有想到那竟是永遠的訣別。

鄰居的小夥子背著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艱難地呼吸著,像她那一生艱難的生活。別人告訴我,她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

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中正開得爛漫。我懂得母親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

作者簡介

史鐵生,1951年生於北京,1967年畢業於清華附中,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

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需要靠透析維持生命。自稱是“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2002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代表作有《我那遙遠的清平灣》、散文《我與地壇》,鼓勵了無數的人。

【心香一瓣】

“秋天的懷念”,這種在菊花盛開季節中的懷念,是那樣的苦澀、淒切而悲涼。作者的脾氣因雙腿癱瘓而變得暴怒無常,不理解母親的苦衷和用心,直到母親病入膏肓最終溘然長逝之際,才理解了她那舍不下的對兒女的深深牽掛。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作者決心要和妹妹“好好兒活”,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

其實,何止是作者呢?我們也不知因為自己的任性和暴躁讓父母傷心了多少回。人世間有什麼能比得過父母對子女那博大寬容的愛呢?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趁父母還健在的時候,管好自己,照顧好父母,讓他們少生一點白發、少掉幾滴傷心的淚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