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餘先生果然言出必行,那日被蘭喬拂了麵子後不急不惱,每日黃昏時分踩著漸漸暗去的暮色迤儷地到婉君閣來,先遞於姆媽三塊大洋打茶圍,隨即奉出用透明玻璃紙包裹的禮盒,內中的小玩意兒非金則玉,大都價值連城,使姨娘們送到裏間去。蘭喬也不看就打發人送出來,他不怒反笑,撕開盒上的軟綾子蝴蝶結,把放於盒中的珠寶玉器作石子般丟擲,然後便獨自坐在外間吃晚飯。
院門外,四馬路便如一條嘈雜的市集般,正是先生們忙著做生意出局子的時候,但見十來歲的姑娘珠翠滿頭,秀衫翩翩,打扮得粉妝玉砌般,被壯漢負在背上,小小的金蓮如新筍般,顫顫兒地便從裏弄出來,蝶兒般飛入上海灘淒迷的夜色中。
餘先生吃完飯,抓了一把瓜子仁兒便到窗前去,正看到這一派熱鬧景象,自語道:“還真熱鬧。”姆媽一直在邊上看著他的臉色,便道:“餘老板,我們家先生不懂事,您可別和她一般見識。”
不想這餘先生一擺手,說:“這些話你不必說,我生平隻做自己喜歡的事兒,你家先生我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了,偏她也是個任性的人兒,她若不是這樣倔我也不會這樣堅決,她怎樣與我不相幹,麻煩姆媽對她去講,不出一個月,我必娶她。”
姆媽聽著新奇,喏喏無言。餘先生便指著窗外出局子的小先生說:“這種招之即來揮之則去的女人住了一整條街,我卻有幸識得與眾不同的,這福氣我是一定要消受下去的。”
待餘先生走後,姆媽將他的話一字不漏地講給蘭喬聽,又說:“這位餘老板也是與眾不同的,隻怕是你越是躲避他越覺得有趣,這樣下去先生不加以辭色隻怕他偏要自己掉進來,越發執迷不悟起來。”
蘭喬唯有無奈地苦笑,那晚上她在榻上輾轉,聽著那窗外的紅粉旖旎人聲至後半夜方寂靜下來,那一團亂到了一處的心緒也慢慢地平複了。回思穿越後種種,每每明知不可為,卻仿佛被一隻巨大的手推動,不得不為。然後,一步步地竟走到這個地步來,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而那天與地,更仿佛是惡作劇的根源。這位餘先生姓餘,又是從廣州來,十有八九便是王亞樵的義弟的,因著新軍閥的身份,有權有勢,所以覺得順從反而無趣,自己的拒絕到了他口中便成了任性,仿佛是裝出忸怩姿態正候著他來征服。
她這樣想著,頭便如針刺般痛了起來,覺得進退維穀。這樣地思前想後,終於在雞鳴時分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依稀看到紀少,仿佛是在軍中,四方的槍炮聲不絕於耳,自己穿著長三堂子的便裝,赤著足,忐忑不安地立在他的麵前,而他雙鬢已染霜,抬眉看她,目中全是倦意,幽幽道:“你是哪個,我已不再記較。”她頓時心酸起來,眼睛被淚水糊住了,再也看不到他,著急地叫他的名字,他卻已是雲山霧海外的世界,再也不見。她更是心酸,痛哭了起來,這一哭便醒了,看到窗外有一輪孤單的白日,已高高懸在空中。
她起身梳洗,一張清水麵孔,長發在腦後梳了一隻獨辮,然後趿著軟底鞋走到外間去,懨懨地坐在雕花椅子上發呆。姆媽見她有迎客之意,便不再多言,著力地指使姨娘和小廝們準備著。中有一小廝隻是發呆,並不行動,姆媽便去掐他的手臂,那小廝慘叫一聲,方小聲問:“當真說起生意來,戴老板那邊可怎麼交待?”
姆媽也小聲回:“你隻做好你自己的事,這些阿彌陀才能管的事要你來操心?”
那日黃昏,餘先生一進婉君閣的門,便看見蘭喬穿著素素淡淡的一件家常便裝,把肘兒支在紅漆的木桌兒上,玉腕托著香腮,正呆呆地盯著窗外看。那時的旗裝袖口端的是大,直露出雪嫩的一隻小臂,她指尖未施丹蔻,清靈靈的五隻蔥管,閑閑地靠在頰邊,而一雙茫然向外望去的大眼,睫如蝶翼,長而黑,卻不甚密,根根都數得清,彎彎的眼瞼如江邊那抹水線一般,看得人心都在跟著蕩漾。一點未施朱的櫻唇,略有些蒼白,微微泛著淡粉色,整個小臉因著這一抹淡粉色便楚楚可憐起來。餘先生看得便是一呆,頓時覺得口幹舌燥起來。
她聽到他來,卻並不理睬。他呆了一會兒,隻好訕訕地開口:“今天怎麼出來了?”
她清冷一笑:“掛著牌兒呢,哪能真就不做生意了?”
於是他便按規矩付了三塊大洋,又親手把禮盒遞過來。她連眉頭都沒有掃一下,便接過來,然後從窗子丟了出去,又說:“下次再送,就連人一起都丟出去。”
餘先生呆了呆,忽地覺得她話中有話,半晌才說:“不使脂粉汙顏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