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1 / 3)

一九三五年的最後一個冬日,天空中飄滿了潔白的雪花,一隻黃包車行入靜安寺對街的一個小小的裏弄,然後停在一座小小的亭子間旁。

油紙傘撐開,雪片很快就落滿了傘麵。蘭喬穿著月白緞子的夾棉旗袍,披著雪白的大氅,頸上圍了一圈長毛的狐狸圍脖兒,探身至傘下,輕巧地從車上跳了下來。

一地的積雪。寒意直透過來。

她一手接過傘柄,另一手將大氅裹緊,躲著一旋子不知哪裏吹來的小風,碎著步子向亭子間裏行去。雪天茫茫一片白,她偏又穿了一身白衣,遠遠兒看去,仿佛隻有一把暗色的油紙傘在空氣中飄過。

屋內點著火盆子,王亞瑛已迎了過來,臉上團著笑容:“妹妹,沒想到你還真來了。”蘭喬淺淺一笑,眼兒便向裏間望。

“咱們這位餘先生正我的氣呢,說我不該把他的事兒講給你聽,”王亞瑛攜了蘭喬的手,拉她到一邊的紅漆椅子上坐,“他這樣一說我心裏也覺出不對來。你若無情無義,講了也是枉然,還不免生一會子悶氣。你若是個有情有義的,便是累了你。今兒你踏著一地的大雪過來,這份情意姐姐見識了,篤行他也記下了,從此山高水長,若再有見麵的時候,就是彼此的緣份了。妹妹,你還是請回吧。”

蘭喬便又是笑:“亞瑛姐還是先讓我見他一麵再下逐客令吧。”說著便站起身,挑簾子進到了裏間去。

餘先生正怔怔地躺在床上,外麵的話一字沒漏地入了他的耳中。見蘭喬進來,隻得欠了欠身子相迎。蘭喬見他下半身圍在一床錦被中,動彈不得,心底驀地便是一酸,想起這人從前自在來去,不知有多麼自由與驕傲,又是黯然。

小小的鬥室內,兩人一時都喏喏無言。許久,蘭喬從懷裏掏出那方白綾裹的血石,道:“我當真喜歡這塊石頭,難得餘先生傾囊相贈。”

餘先生哈哈一笑,道:“難得我送了那麼多日的禮物,今天終於算是送正了。你不必客氣,這東西對我來說就是一塊破爛貨,隨手即可丟棄。沒什麼打緊的。”

蘭喬也笑,道:“奇怪了,當日是哪個說稟著老母家訓,他日必贈與結發之妻的?”餘先生便是一怔。蘭喬又道:“又是哪一個說一個月之後,必當迎娶我的?我聽得不分明,今天特意過來問個明白。”餘先生啞然,半句話也說不出來,蘭喬便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了,拾起火釺子翻看火盆子裏紅灩灩的炭火,然後笑說:“今天我央著姆媽把賣身契一並帶來了,隻是不知到信誓旦旦的餘老板您,還是不是把自己說過的話兒當真。”

餘先生無法置信地望著她,道:“你此話怎講?”

“您不是聽不明白吧,我現在可是拉著臉兒央求您餘老板幫我跳出火坑呢。你助我離了那長三堂子,我便嫁給你,隨你天涯海角,你沒了腿,我便做你的腿。”

餘先生千想萬想也不曾想過眼前這位一身傲氣的倌人居然會講出這樣的一番話來。愣住了,許久才大笑道:“婉君先生,我當日讚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你還真就與眾不同起來。實不相瞞,我這雙腿不是傷了,而是廢了,我勸你還是不要意氣用事,若尋良人,以你這人品,必有大好因緣,何苦下嫁於我?”

蘭喬盯著那火盤中跳躍的火星子,心底又是一黯,此時血石在懷,時刻都可以回歸一個世紀之後,可是若沒有機緣,也許一輩子都需在這民國掙紮。曆史上婉君嫁了餘篤行,自己唯有嫁他才不會多生事端,而他成為了廢人,反爾使自己少一份無奈與內心的掙紮。這一遭賴他脫困,以後便全心全意地對他好就是了。

“餘先生,今天婉君所說的話,句句都是真心,你若不喜,隻搖下頭,我立刻就從你眼前消失。良人?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在堂子裏尋良人,豈非癡人說夢。”

餘先生又不作聲,被她的話擾得心神不寧,連喘息都粗重起來,內心中仿佛在膠鬥不矣。蘭喬心底便是一歎,心想這餘先生倒是個男子漢,做事為人很有擔當。越是這樣想,便越覺得對他不起。

她耐著性子靜靜地候了良久,直至那炭火盆裏的火焰都黯淡了起來。外間無半點聲響,想是王亞瑛躲了出去,留他二人獨自相對。寂寂之中唯聞窗欞外沙沙的雪聲,而屋頂上偶有“吱咯”的雪塊摔落聲,尤顯出四周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