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末以來,亂世紛擾不斷,而真正的亂世妖嬈大抵是從北伐戰爭踏將過來,大仗小仗如歲末的爆竹聲,一場場陰謀陽謀你方息聲我登場,被鑼鼓點催著拚一個紅幡綠綺,最後也隻不過拚得一場落幕,台上台下唯餘冷月清清。
中原大戰後,東北易幟,張少帥收劍入鞘,其後他便被卷入權利旋渦中心,雖搏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卻也被人罵為不抵抗將軍,不孝之子。東北三省已入外邦之手,從此天涯相隔,他自歐洲歸國後一心想收複東北,卻被調至西北剿匪,數十萬東北軍離鄉背井,自華北橫穿中原大地,進入了黃沙漫漫,天蒼蒼野茫茫的河西走廊。
紀衍儒因少帥挺蔣而兵敗下野,赫赫有名的軍政世家被打得四分五裂,老父在天津鬱鬱而終,太原晉軍群起怒發,中原腹地眼見就要成為戰場,蔣委員長便使那四兩拔千金之計,重新起用賦閑於滬上的紀三少,在六屆四中全會上授予紀少上將軍銜,集團軍總司令的權傾朝野之職,令他整編晉軍為第四集團軍,後將他調至兩廣,囑意他平定兩廣之亂局。
這北張南紀兩大公子,一人從東至西,一人由北至南,縱有幾道杠數點星扛在肩頭,又有數十萬嫡係兵馬的勢力,卻都離開了故鄉,血脈如被生生地割斷,個中滋味,隻有自己知道。少帥於西北,要打那不願打之仗。紀少入兩廣,又是另一番天地,這兩廣,向來為群雄爭霸之地,從不曾為民國中央政府收用。東有粵軍,南有桂軍,西北有滇軍,許多人臆測著他的晉軍若硬要□□來,隻怕還未立定腳跟,就被人家吃得骨頭也不剩。
可是出乎許多人的意料,十二月,正是兩廣雨水豐沛之時,紀少帶著他的整編第四集團軍,以飛一般的速度避過西北麵的滇軍,象一場潤物無聲的細雨般,直入廣西境內,他一身戎裝,單人匹馬進入桂林城,與桂軍首領白承乾密談了一個晚上,第二日,桂軍便宣布接受中央的整編,而白承乾更甘願屈居於第四集團軍總參謀長之職。
南京城知此變故頓時響起一片嘩然之聲,大多數人都歎惜蔣委員長這次棋差一招,小看了紀三,使他得以一入蒼澤便化龍。蔣氏雖也奇怪,卻並不甚心驚,他深信兩廣的池淵非這條小龍可以安撫,紀衍儒雖收複了白承乾,卻也亮起了與粵軍,滇軍為敵的旗幟。腹背受敵使桂軍十餘年來漸成敗勢,縱然增加了晉軍的人馬,亦於事無補。
可是他這次卻又小覷了紀衍儒,紀少是德國陸軍軍事學校的高材生,篤信一個“快”字,入兩廣後一日也不曾閑置,已與廣東的陳濟棠取得了聯係,約他至梧州一晤。
小小的梧州南郊的房子裏,一九三六年的陽光如水洗般清洌,如霧如幻地照在已分別了三個多月的兩人身上。這三個月中,這兩人都經曆大起大落的變故,也都不曾認為還有機會重逢。
坐在紅木椅上的紀少眸光一閃,全是驚詫之意,蘭喬卻早已呆在了那裏,若非王亞瑛扯著她的手臂隻怕早就攤在了地上。
紀少隻瞬了瞬眸光,臉上一派泰然的神情,笑著站起身,點頭說:“嫂子,幾個月未見,當然是記掛著你,說我嘴上抹油,那真是冤枉我了。”
王亞瑛便笑起來,又拉過身邊呆立的蘭喬,說:“算你是有良心的。來,介紹個妹妹給你認識,這位是婉君,你餘大哥未過門的妻子。”
紀少眸子掃向蘭喬,一瞬間閃過好多情緒,詫異,胡疑,慍怒,但他定力極好,那情緒是隱忍的,若非細看細品,或者本就知悉本來事由,是斷看不出異樣的。他對蘭喬笑笑,淡淡地說了聲:“餘大嫂。”
蘭喬聽著,隻覺得那話象一根根的刺,直貫到心裏去。慌亂地低了頭,隻想逃開去。王亞瑛卻不讓她退避,拉她到一邊的椅上坐下,又說:“紀少,你也算閱盡芬芳的人,可見過有象婉君姑娘這樣美麗的人?”
紀少搖搖頭:“不曾見過。”
王亞瑛便又說:“美麗也罷了,難得是有情有義,你餘大哥受了傷雙腿廢掉,與她分手,說是永不相見,她卻不離不棄,一路跟隨。”
紀少挑挑眉頭,微微一笑,隻是不語。
蘭喬大著膽子向他看了兩眼,見他麵上帶笑,目光卻氤氳,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南京刺蔣那場變故中他已認定她是特務人員,此時自己出現在這梧州城中,王亞瑛的身邊,理由已昭然。
她頓時覺得委曲。自穿越過來,自己一直為苟活而掙紮,雖有機巧,卻從不曾違背本心,無端被這人防著恨著,真是冤枉。
忽聽有人接口:“餘大哥好福氣,真是讓人羨慕。”她抬起頭來顧盼,這才看到王亞樵和他的弟弟述樵也在房中,說話的人是述樵。而王亞樵望著她,目光中孕著暖意。
此時若做害羞狀,便是腥腥作態,若淡然處之,又不合時宜,她躊躇著不知自己該如何自處才好。這時忽聽一聲炮響,那炮彈落得端的是近,整幢房子被震得顫了三顫。紀少霍地從椅上站了起來,高聲說:“李副官?”一個待從官聞聲跑了進來,嘩地一個立正:“總司令。”
“發生了什麼事,快去查。”
他話音未落,又聽得炮聲響起,伴隨著嗶嗶的子彈破空聲。他眉頭皺了起來,匆匆向王亞樵告別,起身便走。蘭喬看著他幾步走出屋去,鋥亮的馬靴飛快地奔下那幾級台階,落足處如移山搬柱,震得兩側花盆中的花朵都顫動了起來。心底下驚著,眼神兒便一直隨著他奔了出去。
三個月不見,他竟從遊俠換做了攻城掠池的將軍,這變化還真是大。或者他本沒變,是她從前並未真正地看清他。
槍炮聲斷斷續續地響了一個晚上,至第二日的淩晨終於息了下來。梧州城一整夜未眠,在清晨時分方得以睡個懶覺。上午,桂粵兩軍在城外十裏外的平爻鎮外交火的消息便傳開了,有說粵軍被全殲,有說打死了一個少將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