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梧州城內的鴛鴦江一路東行,出了三江口,自西江上行一日許便可看到鬱南縣城,低低矮矮的房子連綿著,一日三舉炊煙,恬淡有閑地立於山水間。
蘭喬自見到了戴雨農派過來的軍統特務後,當晚並沒有再回自己棲身的那間宅子,而是拖著病中的身體一路出了梧州城,沿西江下行,她計劃著先到廣州然後坐船去香港,若能夠得到去美國的機會便可以在這亂世中逃出生天。她英文極好,尋思著那時的好萊塢大行“鴛鴦蝴蝶派”,以自己的專業或可謀得生存。
這樣想是極好的,可是她的病卻越發嚴重起來,在船上行了一日便熬不下去了,隻好在鬱南城中暫歇。她在城邊上尋了家客棧,開了間上房,硬撐著打點好一切後便一頭跌倒在了床上,連抬起手來的力氣都沒有。這樣迷迷糊糊地歪在床上,隻聽得不遠處傳來火輪車的叮叮咣咣的聲音,與自己急促的心跳聲混在一處,其餘再無聲響,後來她燒得人事不知,直到店夥計將晚飯送過來才發現她已不能動彈。小鎮民風淳樸,客棧的老板娘是個熱心腸的人,當下打來熱水,為她洗身,折騰了一個晚上,方把她從黃泉路上拉了回來。
她清醒後摸索著血石尤在,內衣裏厚厚的一疊子銀票也一張不少,淚便落了下來,於床上拖著病弱的身子拜謝老板娘,然後取出大夫給她開的方子請老板娘幫忙抓藥。
匆匆過了月餘,她的病好些,不再咳個不息,去港赴美的心卻淡了,想在這小鎮上悄無聲息地安居下去。
其時已是初春,小鎮似開了臉兒的少女,容光煥發,舉目可見青山綠水,一大團子一大團子的風中柳絮張揚著在街道上飛舞,可迷人眼。蘭喬自從來到這亂世,少見這種安閑時光,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忽一晚,她自枕畔驚醒,聽到斷斷續續的槍聲不知從哪裏傳來,或急或徐,仿佛短兵相接,稍停了一會兒,又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震天價響起,火紅色的光芒照亮了窗外幽暗的天際。她驚得從床榻上坐起,又聽得門外也響起了喧嘩的人聲,想是客棧中其它的客人也被槍炮聲驚醒。她在床頭上坐了好一會兒,再也聽不到異樣的聲響,那夜仿佛又靜靜地回歸。她心神不寧地躺回床上,再也無眠。
翌日清晨,她吃過早飯便去藥房取藥,一走出客棧的大門便覺出異樣,原本安寧恬然的小鎮這一大早卻是一片蕭殺之氣,細如腸道的青石板街被一隊隊表情肅然的軍人占領,看番號應是廣東的粵軍。另有荷槍實彈的一小隊士兵沿東街一路搜查過來,見到二十餘歲的壯年男子便盤問不休,稍有可疑就推上後邊的軍車,他們查得極細極慢,不多時那車上就坐滿了嫌疑人員。蘭喬抓完了藥,胡疑地返回客棧,尋思著不知是什麼人讓軍隊如此大動幹戈,不惜將整個小鎮封鎖。
客棧內也是風聲鶴唳的,已有巡捕過來通知,軍隊正在搜捕一名奸細,全鎮人原地待命,不得有異議,有異動者將不司法律,就地處決。這鬱南城本為廣東軍政所轄,所以大家對此也無太大的抗議,都回到各自房中等那搜捕隊過來。
蘭喬提著手中的藥也向自己的房間走,這時店小二正提著熱水壺從拐角處的一間房走出,未及關門,微敞的門中便泄出一道光來,映得她眼前一花,很快有一個人影閃過來,抬手從門裏將房門關緊,一絲縫隙都不留。蘭喬便是一呆,楞了足有三秒鍾,這才回房去,將手中的藥放在圓桌上。她在那圓桌邊上又是呆立了好一會兒,忽地轉身,直向那拐角處的房間行去。
她抬手叩門,房間緊閉無半點聲息。她等了一會兒不甘心,便又抬起手來打門,隻打了兩下,門楣便微動,極快地被人拉開,她還未清那人模樣,身子已被扯進了房去,眼前一番天懸地轉,瞬息間被那人的臂膀勒住了脖頸,額上頂著冰冷的槍口。她措不及防,氣息入了岔道,便用力地咳了起來。
“是你?”那人忽低聲道,似是無法置信。
她梗了脖子回頭看他,因他眸子中那絲冰冷的殺氣而顫栗,道:“是我。”她嗅到有一股子濃重的血腥之氣,又說:“你受傷了?”
他便放開了她,這一下發狠使力牽動了傷口,身上最後的一絲氣力也泄掉,高大的身軀向後直摜到背後的房門上,發出“咣”的一聲悶響。她連忙托起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吃力地將他托抱至床邊,使他靠坐。
她隻一低頭又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那床上頭朝裏臥著一人,外衣已被剝掉。
他歪在床頭,低聲道:“別怕,人沒死,隻是被我打暈了。”
她腦筋飛快地轉動,很快便道:“這樣不行,門外全是軍隊,鎮子已被封鎖,你逃不出去。你需隨我來。”一邊說一邊又將外衣與那暈睡的男人套在身上。又道:“他們搜索得很細,應該還要過半天才到這裏。你可以走路嗎?我的房間在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