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五羊城在蜃樓邊(3 / 3)

馬車徐徐在官道上行著。蘭喬此時覺得心裏踏實了,身上的痛楚虛弱便一股腦地湧過來。手腳一方麻一方痛著,五髒在體內就如同揣著一隻玻璃魚缸子,寒冷如冰,翻江倒海,在腹腔內已不是自己的了。她倒頭在那軟鋪上,由著車子一搖一晃的,從前總是咳,恨不得把肺咳,現在卻一切都象是反著來了。一忽兒寒如冰,一忽兒又燒起來,直燒得五內如火焰山一般……

她隻有喃喃哀叫的份兒,就這樣一頭暈了過去。

不知是過了多少時候,蘭喬終於悠悠轉醒,她張開眼,見窗外的陽光正斜斜地照進來,在車內的地板上印下一個小小的長方形,惹許多光影,在那小小的光柱裏。她整個人是攤著的,身子就象是一塊老棉絮,沒有一分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她怔怔地看那光柱,忽覺得世界靜得出奇,靜得可怕。馬車已不再動了,自己仿佛是在墳墓裏。

她心中驀地升起寒意,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一股子力氣,竟從棉被上坐了起來,她捧著頭,竭力揮散眼前的星星鬥鬥,然後一挑馬車的窗簾子,向外一看,隻見那馬車已被卸了轅,馬兒與車夫都已不見,隻餘下空空的一座木板車。她當下顫抖著手兒伸向懷裏,發覺在蒼梧換得的十幾塊大洋連同自己價值幾千塊的銀票都已不見。

她頓時隻飲雪水,覺得那寒意一直煞入到小腹去。額上卻是冒出了冷汗,看著外邊的天地隻覺得是一片慘白,如同六月雪飛將暑地,一切都不可信。自己於這世上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現在連賴以生存的金錢都被人盜去,要如何才能生存下去。

如同被命運施以釜底抽薪之計,蘭喬在那一刻恨不得就此死掉,當下悲從中來,雙手握著粗糙的窗子,號啕大哭了起來。這該死的世道,七十老翁都當賊,真該來一場洪水紀,把它生生地滅掉。

她痛哭了一會兒,終是不能就此真的死掉,當下抹了淚水,扶著車門下來。見小車立在一塊僻靜的巷子裏,想是那車夫為求做案方便選的地界。她摸到脖上血石尤在,心中便又升起一點子希望。回頭見那木板車子巨物般地杵在地當中,心中便又有了計劃。她扶著巷壁氣喘籲籲地走了幾條街,終於見到一集市,買賣人等講得都是廣東話。她曾在香港住過一兩年,略略會講幾句。便上去搭訕,說有自己有馬車,問有沒有人買,初時無人理她,走了半條街,終於有人問津,那人三十餘歲的年紀,麵容倒有五分長得象戴雨農,蘭喬看著不舒服,可是也顧不得許多,直說車停在巷子裏,隻要他想要隨便給多少錢都成。

那人便拉了匹馬,隨她走街竄巷到深幽小巷裏,蘭喬指給他看那車,他卻四顧無人便湊了上來,賴著臉說:“你這位大姐,生得這樣標致。手頭緊了是吧,賣什麼車啊,讓我親一口,我身上的錢你徑拿去花。”

蘭喬身子抵在牆上,氣得頭皮發麻,暗忖自己已病得這番天地居然還能惹來這輕薄之徒,真是天不長眼。那人頭已逼過來,微張的嘴裏呲著大煙熏黑的牙。蘭喬怒急攻心,一口血便噴了出來,身子軟軟地倒在地上。

那人便是一呆。

蘭喬隻覺得眼前萬物都如同陷入水中,旋即便入汪洋,她卻依然撐著說道:“我有癆病……”

那人見她吐出來的血是紫黑色的,又看她雖有傾城之貌,臉龐卻是雪白,無半分血色,立時就信了,棄了那車,拉著馬飛奔出巷子。

蘭喬眼前一片迷朦,那人在她視線中如同躡雲而走一般,她心底一片恍惚,隻喃喃地說:“莫說你,連我自己都要信了……,我快死了。”

眼前景象慢慢化成一片空白,她隻記得暈倒前似乎看到了一雙鳳頭的繡花鞋。那雙鳳在她眼底水波樣的幻樣中,便似活了一般,舞動出一抹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