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她的女子是租住在西關幽巷的一個唱廣東大戲的戲班子裏的正旦,從前唱戲的都是下九流,或是因為身份上的低賤,反有無私的善良之心,這筱月容並不嫌棄她一身的病,雖然那戲班子上下有幾十口的人要吃飯,生活並不寬裕,她卻央著班主為蘭喬單設三餐,紅糖米粥,佐以煮熟的雞蛋。蘭喬體弱得手抬不起來,筱月容便親自喂她。所以雖無良藥,可是因為有著悉心溫暖的照顧,蘭喬的身體便健壯了許多。
戲班子每日晚上都要在龍津西路街尾的一間老舊戲台子裏唱戲換銅板錢。蘭喬身體方好一些,能下床來便撿著些輕便的活兒做,不使自己做閑人。一大家子都是心腸極好的,見她拖著病身子做事兒,知她要強,所以也不阻攔,卻每每在她之前把該做的都做好了,而且並無一人詳問她的家事,緣何孤身一人暈倒在這陋巷裏,讓蘭喬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與善良。她想自己這病是在肺裏邊,隻怕會傳染,便總是與他們離得遠遠的,從不與別人麵對麵的講話,而且硬撐著漿洗貼身的衣物。
這樣一天一天地下去,她每晚都對著月亮把玩那塊血石,心中深深地糾結著不甘。
一天晚上,戲班子唱那出《帝女花》,筱月容飾長平公主,哀哀戚戚地唱道:唉,盼得花燭共諧白發,誰個願看花燭翻血浪,我誤君累你同埋葬,好應盡禮揖花燭深深拜,再合巹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讚注駙馬在靈牌上。
恰好台下有一群東山少年郎,為圖看個熱鬧賣戲票進來,不想聽了幾個小時的悲悲切切,當中有一人再也按捺不住,“呸”了一聲,說:“真是喪氣。我們聽不下去了,喂,有會唱小曲兒的嗎?給我們唱兩段解解晦氣。”
台上的戲被他們生生打斷,筱月容當時就惱了,她是正宗的粵劇傳人,不屑為這群宵小唱曲兒,便一甩袖退回後台去。那少年郎也不是等閑之輩,讓手下出去打了個電話,不多時一個小隊的軍人就把這戲台子圍個水泄不通,聲稱聽不到舒心的小曲兒絕不撤兵。
筱月容性子倔強,又兼習正旦和刀馬旦,很有份紅伶的癡傻,冷冷地回說就是被一槍打死也不登台唱曲兒。
兩方便僵持著,台上台下簫冷之氣越來越勝。蘭喬那日在戲台上扮宮女,把這一出現實中的大戲看了個通透。她無言地退回後台卸妝,換了尋常的短褂,長長的烏發梳了一條長辮子。後台的樂器堆裏有古琴,因長年不用,被灰塵和珠網蒙住了,她用粗布擦拭淨,略試了試音,便抱著那琴緩步地走上台去。
大家見她一言不發地走過去,都不知她葫蘆裏賣得是什麼藥,紛紛湊到台側觀看。
台下那東山少年郎正傲然端坐,見她小小的一個女子,瘦瘦小小的渾不勝衣,那份楚楚可憐弱質的態度已讓他氣消了一半,下頜一昂,問:“你唱?”
蘭喬點點頭,在台上盤膝坐下,將古琴放在膝上。一百年後的那個世界裏,家長們都盼子成龍盼女成鳳,蘭喬的爸爸也是迷失於少年教育洪流弄潮兒,單單樂器這一路他就迫著蘭喬把西洋鋼琴和中式古琴都練到了十級。可惜長大之後的蘭喬卻每日碼字為生,做了難出成就的書生。
蘭喬彈奏著古琴,唱道:“西關小姐佢個個嬌俏,你那美態猶如像彎彎月兒,白襟衣伴長裙飄飄又回眸一笑,知書識禮佢覺重要,金山不會折其腰,西關小姐莫怪我輕佻,看你笑意猶如伴輕風送月影遙,我撰山你住龍津東又門當戶對,奢想今世歲月裏,牽手相對兒女成堆,看看我,何日能愛上我,白鵝潭畔坐坐,望能開花結果,白天共長夜過,永遠像相戀最初,我愛你然後如你愛我,為夢圓我奮鬥,你是家中聖手,讓生活悠悠過,永遠像相戀最初的我。”(注:東山少爺《西關小姐》)
她所唱得自然是流行歌曲,一百年前的東山少爺卻是聽了個驚奇不矣。這些來自東山的紈絝子弟都是自名風流的,卻從不曾聽過這樣自由的歌曲。如此淺白的廣東話,生動無比,毫無矯揉造作。蘭喬的嗓子又是甜美略帶著沙啞的女中音,從前在歌廳裏是唱粵語歌的麥霸,在二十一世紀當然無甚稀奇,可是在這一百年前的戲園子裏,卻唱得數十人呆呆地不知此時何時,此地何地。
那東山少爺半晌才回過神來,喃喃地說:“好,好聽。”
這檔子事兒就這樣化解開來,蘭喬卻不知自己因為這一曲《西關小姐》竟一夜之間在五羊城裏唱出了名聲。慕名來聽曲兒的人們越來越多,她便似選秀達人一般紅了起來。因她當日被救之時對筱月容稱自己叫做小喬,此時到西關聽小喬唱曲兒,便成了五羊城裏新興起的一件時髦事兒。
時髦到連“南天王”的壽誕都請他們來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