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倫】
人們啊,你們總是興高采烈地緬懷青年時代那一幅幅圖景,為青春的逝去而惋惜。而我在追憶往事時,卻仿佛是被解放出來的自由人在回想囚禁他的牢房,束縛他的桎梏。你們把從童年到青年之間的那段時光,稱為黃金時代。那時候,你們嘲笑歲月中的艱辛和憂慮,展開雙翼。在憂愁與磨難的頭頂上翱翔,如同蜜蜂越過惡劣的沼澤地,飛向姹紫嫣紅的花園。而我卻隻能把自己的青年時期叫做痛苦的時代,那時,無聲的憂愁占據著我的心房,像暴風雨般在四處喧騰;憂愁隨著我的心的搏動而日益增長,卻又無法向親朋們宣泄、傾吐。就在這時,愛情來到我的心間,它打開了心靈的大門,照亮了心靈的各個角落。愛情解放了我的舌頭,讓我開口說話;愛情撓破了我的眼瞼,我開始哭泣;愛情捅開了我的喉嚨,我歎息、訴苦。
人們啊,你們總是記得你們遊戲過,悄悄地訴說過真情的田野、花園、廣場和街道。而我,也時時回想著黎巴嫩北部那塊美麗的地方。隻因我看到過那些充滿神奇色彩和莊嚴氣氛的山穀,那些憑著榮光和偉績而昂然聳立的群峰,我才對浩瀚的大洋視若無睹;也隻因我聽過溪流的潺潺聲和樹梢的颯颯聲,我才對社會上的嘈雜聲充耳不聞。可是,正是這些我現在還記得並像嬰兒渴望母親的懷抱似的對之神往的秀美景色,在我晦暗的少年時期,折磨著我被羈絆的靈魂,如同一隻蒼鷹望見了在廣闊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鷹群,而它自己卻被禁錮在籠子的柵欄後麵飽受蹂躪。也正是這些美景,使我的胸中充滿了期望的苦楚和相思的傷痛,它用令人惶惑、犯疑的手指織就了一塊絕望的麵紗,蒙住了我的心靈。我去原野,回來時總是滿懷著莫名的悒鬱;我在黃昏時分觀看被陽光染得五彩繽紛的雲霞,總是覺得有一種不解原因的煩悶,搞得我愁腸百結;我聽到黑鳥囀鳴、溪水歌唱,總是佇立著,因不懂為什麼如此惆悵而黯然神傷。
人們說,無知是空虛的搖籃,空虛是安寧的宿地。對於那些生下來就如同已經死去,冷漠地、行屍走肉般地活在世上的人來說,這話也許是正確的。但是,倘若盲目無知偎依在已蘇醒的感情旁邊,那麼,無知就會比深淵更殘酷,比死亡更令人痛苦。一個感情豐富而知識貧乏的敏感少年,是太陽底下最可憐的生靈,因為他置身在兩股巨大而又互相悖逆的力量中間:一股力量隱秘,載著他飛上雲天,讓他透過夢幻的霧靄,看見生靈的美好;另一股力量外露,把他限製在地麵上,用塵埃遮擋他的視線,讓他在一片漆黑中迷惘、驚慌。
憂愁有許多光滑如綢、筋骨強健的手,緊緊揪住人們的心靈,使之飽嚐孤獨的痛苦。孤獨,是憂愁的伴侶,也是每次精神活動的密友。頂住孤獨和憂愁侵襲的少年的心,猶如剛剛從花萼中綻出的潔白的百合,在微風的吹拂下顫動,迎著晨光敞開花蕊,隨著暮靄的降臨合上花瓣。一個少年如果沒有令他心馳神往的遊樂場所,沒有誌同道合的友人,那麼,生活對於他不啻是一個狹窄的牢籠,四周能見到的隻是蜘蛛網,能聽到的隻有唧唧的蟲鳴。
但纏繞我少年時代的憂愁,卻並非源於我對遊樂場所的向往,因為我有很多地方可去;也不是我缺少朋友,我走到哪兒都能找到夥伴。這憂愁來自我生來就有的心病,它使我喜歡孤獨,扼殺了我心中對遊樂場和嬉戲的興趣,並從我的肩頭卸掉了少年人的翅膀,使我像群山環抱中的一個水塘那樣麵對世界,憂鬱而寧靜地倒映著幻影的圖畫、雲霞的色彩和樹枝的線條,卻找不到一條通道去彙成江河,歡唱著奔向大海。
我十八歲之前的生活就是如此。十八歲那一年,在我的經曆中,如同山巒的峰頂,因為它讓我駐足細細眺望這個世界,讓我看到了人生的旅途,看到了能誘發各種誌趣的草原、苦難重重的關隘和律法、傳統構成的洞穴。
那一年,我獲得了新生。一個人,如果沒有經過憂愁的孕育,從沮喪中分娩墮地,又沒有被愛情放入夢幻的搖籃,那麼,他的一生,就是宇宙這本書中空白的一頁。
那一年,我看到了天上的天使正通過一位美女的眼睛在向我顧盼,還看到了地獄中的惡魔在一個罪人的胸膛上咆哮、奔跑。一個人要是沒有在生活的韶光中看見過天使,在生活的災難中看見過惡魔,那麼,他的心就永遠不會開竅,也永遠不會有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