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取代自然的_文明_(1 / 1)

【米沃什】

為什麼一個人要發抖,退縮,縮進他自己脆弱的、被威脅的肉體呢?說到底,他周圍一切都是他的創造,他的作為,他把它從他自身納入存在,當作自己的矛盾來對待。但是,那不是真的--他,個人,摸得到自己,他的眼睛和頭發的顏色顯現在鏡中,卻不能承擔一個表示原因的角色,他是對的。要負責任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作為一種典型統計量而行動的另一個人;他為旁人所掌握,又想掌握旁人,以最合乎人性的方式,屈從於他的需要和欲望,創造出某種非人性的,超出人性之外的,轉而反對他的需要和欲望,逃避他控製的東西。這個東西就站在他的麵前,雖然似乎是他所有,但卻不是,它"在外麵"。我為自然說了一大堆話,不是偶然的。這片大陸的魔鬼們最大的詭計,它們從容的報複,在於放棄自然,承認它是不能保衛;但是,代替自然,卻出現了那種文明,它對於它的成員似乎就是自然本身,賦有另一種自然的幾乎一切特征。它對於我,一個孤單的有形質的人,正是異己的,敵對的,就其對意義的反對態度而言,是不可測知的;它以其自身的規律統治著,那規律和我的規律不是一回事。區別在於,舊自然引人入勝地呈現自身,隨時準備屈從。我們能夠從山裏挖隧道,灌溉幹渴的平原,在牛羊放牧處種植果園和葡萄園。新自然包含如此巨大的能量和成就,以致其中濃縮著比個人大得多的威力,它把我、你、每個人都弄得軟弱無能,處處閃避,僅靠唱機音樂和爐火孤身自處。

一加一加一在什麼程度上才能影響那個新的第二自然並給它以方向,是這裏無法探究的,因為事先就排除了一篇政治論文的任何假象。軟弱無能不僅在於意識,而且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比意識更其深刻。意識越高級,就越能了解齒輪的相互齧合,自動永存的機械,一度劃歸洶湧激流的河道和已經溢出故舊河道的激流之間的不相適應就變得越加清楚。思想風尚,標語口號,在這種那種旗號下麵團結人民的綱領,都被它們沉默接受的短暫性從內部給削弱了。

這一切曾經有過許許多多,但都被消化了,坍塌了,被具有第二自然的全部冷漠性的龐然大物吸收了;它們越有變化,就越顯得一模一樣。一種低級意識相信公民學教科書,但是它們隻滿足於算術,滿足於一加一加一,毫不注意隱藏在算術後麵的複雜的決定因素。然而,正是意識的門檻下麵,有一種懷疑,也許,是農民出身吧,懷疑有任何變化的可能性--幕後什麼地方的強有力者經常不斷的陰謀,似乎預先決定了一種社會秩序,像季節一樣的規律性。但是,這是幼稚的;高級意識知道,沒有這樣的陰謀,機能為機能而產生機能,使高級意識感到恐懼的正是這種非人的鐵板一塊,它的冰川似的前進步伐。

軟弱,熱血,一個人(不是概念上的人,而是某個特定的人"又怎麼能夠反抗它呢?人作為一個獨特的生物,和人作為一個零,那個無心而成物的共同創造者,其間的界線從來沒有這樣明確過;也許創作一篇有普遍意義的寓言,正是美國、歐洲的私生子的內心衝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