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客棧中庭處有一片竹林,甚是清幽。我支開蓮花想獨自散散步,卻聽見林子裏一陣撫琴聲。琴聲時而飽滿,時而幽怨。順著琴聲,竹林下坐著一位蒙著麵紗的妙齡女子,一雙眼睛卻似水非水,籠著一層煙,讓人沉醉。雖不見全貌,可能擁有這般美目的,必然是位美人。美人覺察到腳步聲,停下撫琴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半響,美人眯起月牙兒一般彎的眼睛,笑道,“姑娘就是今日大街上扯著男人衣袖不放的妹妹麼?”
我紅著臉,不願意答話。
“在此遇見姑娘便是緣分。緣,可遇不可求。我這有一壺青國釀製的陳年梅酒,采雪中獨自綻放的臘梅、鋪以九成熟青梅製成,姑娘可否陪我飲一杯?”
若是平日裏,我倒是也樂得與這樣的美人共飲一杯,隻是今日實在提不起興趣。我沒理會撫琴的美人,自顧自地往林子深處走去。隻聽美人“噗嗤”一笑,“原來是這般的小丫頭。”
說罷,美人便抱著琴輕移蓮步緩緩向我走來,將一壇子酒擱在我腳邊,輕語道,“這壇子酒留給姑娘做個念想,請務必嚐嚐我的手藝。”
看著美人離去的搖曳身姿,我沮喪極了。明明就長得一模一樣啊,那個熟悉的氣息我怎麼會弄錯呢。是他不記得我了嗎?還是,明明記得,卻。。。我抱著酒壇在石桌坐下,突然渴望一醉方休,如果酒能使人忘記一切,哪怕隻是暫時的,也不失是個好東西。
酒不是個好東西。酒沒能使我忘記一切,反而讓沉睡在記憶中的某些東西愈加活躍。
那一年的冬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哥哥總是將我緊緊裹在懷裏,用下巴摩擦著我的額頭,問道,“阿月,你冷嗎?”
我被哥哥的胡子撓得咯吱咯吱亂笑,在哥哥懷裏不安分地動來動去,“一點都不冷。”
我們喝不起熱湯,甚至穿不起一件完整的衣裳,可我一點都不冷,真的。
雪花落在哥哥的黑發上,漸漸成了一層白霧,我伸出手擋在哥哥頭上。
那時候,我們窮得連乞丐都不如,一路上不斷地有人追殺我們,哥哥什麼都沒說,隻是帶著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在我眼裏,哥哥是天神、是救世主、是一切。唯一的父親總是要我喝一種極苦的藥,我仍記得父親為了灌我喝下藥時瞪大眼睛的恐怖麵相。而那個在火海中擁抱我的男人,我認定了他是我的良人。
迷蒙中,我摔碎了酒壇。酒燒得我天暈地旋,難受極了。仿佛墜入了迷穴中,四周都是小時候的影子。哥哥從來都是冷靜從容的,像一潭寂靜的深淵,蓄滿了力量,卻不動聲色,隻有那麼一次。富貴的小少爺將我推倒在地,我擦幹嘴角的血,憤憤地從地上爬起,還沒站直,小少爺的貼身丫鬟又一腳將我絆倒。她指著我罵道,“連叫花子都不如,一輩子就是賤命,我家少爺叫你趴下,你就不許站起來,賤人!”
不知何時回來的哥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死死的摁在牆邊。貼身丫鬟的漸漸喘不過起來,她的眼睛慢慢凸出,嘴裏開始泛起了白沫。小少爺像見了鬼般,嚇尿了褲子。哥哥卻一動不動地盯著手中漸漸失去氣息的丫鬟,仿佛噬人的夜叉一般令人不敢直視。
我跑過去抱著哥哥的腿,“哥哥,她要死了!”
喊了三四聲,哥哥終於鬆了手,他撫了撫我的頭發,一字一頓地說,“阿月,為什麼我們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下去呢?既然他們不願意,那就讓我把一切都顛倒,送到你手上。”
一切?哥哥,你就是我的一切啊。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了。可是,不是好人又怎麼樣呢?就讓我們一起做壞人吧。
我爬上石桌,仰麵躺在石板上。酒的熱度對上石板的清涼,令我十分舒適。突然我聞見一股幽香,沁人心脾。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一雙手環住我的腰,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呢喃。
漸漸,我在這夢中人的安撫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