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頂的月亮_餘顯斌(1 / 1)

他是一個棄兒,被師父收養。那年,他三歲,成了寺裏一個小沙彌。師父敲木魚,他敲師父的頭,聲音和木魚一般,“梆梆”地響。

笑聲,也隨之飛起,稚嫩如一枚草芽。

師父莞爾,從不責備。可是,幸福是曇花,盛開,在一刹那;凋謝,也是一刹那。五歲時,師父圓寂,死時,手在他小小的光頭上摸啊摸啊,摸出兩滴淚,閉了眼。

這個世界上,從此,他孤身一人。

也有師兄,可並不嗬護他,把小小的他當了廟裏差役,讓他燒水,讓他拿洗腳盆,讓他上山拾柴,不拾,是不能吃飯的。

慢慢地,他知道,世界多的是醜惡,是狠毒,還有背叛。清露霜晨,雪天或雨裏,小小的他總會在山間行走,背上,是一捆柴。

有時,他會來到師父墳前,悄悄哭鼻子。也有時,他會望著天邊的夕陽,默默地猜想自己的身世,還有狠心拋棄自己的爹娘。

痛苦,悲傷,如沉重的包袱,緊緊係在他背上,怎麼扔也扔不掉。

一天,他又吃不上飯,因為,他沒完成早課。

他悄悄走出寺廟,肚子“咕咕”地叫。他在山林中尋找,希望能找到一點果實。可是,是冬天,白雪遮蓋了一切,包括山石、樹木和鳥獸的腳印,更別說果實。

這時,他看見了她。

她和他一般大,一笑,小小的虎牙露出來,很美。她手裏拿著兩個饅頭,亮亮的眼睛望著他,問:“小師父,你找什麼?”

他抬起頭,望著她的手,還有手裏的饅頭,吞了一口口水,說:“我肚子餓了,找吃的。”

那時,他稱自己為“我”,還不會稱“小僧”。

她伸出手,潔白的饅頭遞到他手上。他大口吃起來,嗆住了,抓一把雪塞進嘴中。她見了,快活地大笑起來。

他也笑起來。

在雪地上,她揮動著胳膊,跑了。他站在那兒,望著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眼前,覺得很美很美。

他陶醉在無限的美中,不想回去,一直到東邊的天空,一輪圓滿的月亮升起,廟裏的鍾敲起來,他才慢慢回到寺廟,回到現實中。

以後,他才知道,她家就在寺廟附近。

隨著年齡漸大,他會看到她在田間走過的身影,還有洗衣時,手撩起的水珠,和清亮亮的笑聲。

看到他望著自己,她會微微一笑,道:“小師父好。”

“阿彌陀佛,女施主,小僧有禮了。”他紅了臉,慌忙雙手合十。她用手指捂住嘴,可是,怎麼也捂不住一串笑聲,然後,轉身,匆匆跑了。

他望著她的背影,一直望到東山頂上升起一盤月亮。

在苦難與枯燥中,時間如水,他長成一個眉眼青蔥的和尚。

那一日,他下山化緣,剛走到路口,一隊鑼鼓伴著一抬大轎吹吹打打走了過來。他閃在路邊,轎子經過,轎簾被風掀起,她的臉兒,如滿月一樣一閃而過。

他呆住了,她,做了新娘子。

他感到天地之間,凝固如洪荒。

那是個亂世,土匪猖獗。那天,恰好一隊土匪進村搶劫,闖了過來,抬轎的,還有新郎一哄而散,各逃性命。她從轎裏摔出,他忙上前,扶起她。

土匪們沒劫到東西,不過,劫到一個美女也不錯。

他看到她被帶走,也跟了上去。

她被帶著向遠處走去。土匪們望著她,色迷迷的。當又一次歇息時,他走上前去,對土匪頭子說,自己是個住持,聚了很多廟裏的財寶,換了銀票,藏在一個地方。

土匪們紅了眼,圍上來。

他一笑,指指她,道,這銀票,隻有自己和她知道,她是他相好的,可以讓她去拿。

她不來咋辦?土匪頭子問。

貧僧在這兒做人質,她一定會來。他笑著說。

土匪們商量好,以黃昏為期,她不回來,就殺他。

他點頭,讓她走了。

黃昏慢慢到來,夕陽把天邊燒得血紅。可她沒來,土匪們圍住他,問為什麼。

她不會回來了,因為,本來就沒銀票。他仍微笑著。

土匪們紅了眼,指著旁邊的那個大湖,讓他自行跳進湖中淹死。他沒說什麼,站起來,整整袈裟,微笑著走向湖水。湖水接納了他,淹沒了他的腳,淹沒了他的腰。

土匪道:“花和尚,為個寡情女子,死也白死。”

他微笑道:“七歲時,在一片罪惡中,她讓我知道了什麼是善。今天,貧僧能為善而死,死得其所。”說完,雙手合十,慢慢走入湖中,湖麵冒出一串水泡,恢複了寧靜。

土匪們互相望望,走了。

東邊的天空,一輪圓月升起,亮亮的,照著寧靜的湖水。

遠處,一個身影跑來,月光下,傳來聲聲呼喊:“小師父,我——我回來了——”聲音飄過,搖曳一線,在白亮亮的月光下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