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用望遠鏡搜索著獵場,有了這個獵人的眼睛,他心底潛在的獵性終於被喚醒。所有人的祖先都是獵人,獵人是人類在這世界上扮演的第一個角色,也是扮演時間最長的一個角色。陳陣想,既然他從中國最發達的首都來到最原始的大草原,不如索性再原始下去,重溫一下人類最原始角色的滋味。他覺得他的獵性此時才被喚醒真是太晚了,他對自己作為農耕民族的後代深感悲哀。農耕民族可能早已在幾十代上百代的時間裏,被糧食蔬菜農作物喂養得像綿羊一樣怯懦了,早已失去炎黃遊牧先祖的血性,不僅獵性無存,反而成為列強獵取的對象。

狼群似乎還沒有下手的跡象,陳陣對狼群的耐性幾乎失去了耐性。他問老人,今天狼群還打不打圍?它們是不是要等到天黑才動手?

老人壓低聲音說:打仗沒耐性哪成。天下的機會隻給有耐性的人和獸,隻有耐性的行家才能瞅準機會。成吉思汗就那點騎兵,咋就能打敗大金國百萬大軍?打敗幾十個國家?光靠狼的狠勁還不成,還得靠狼的耐性。再多再強的敵人也有犯迷糊的時候。大馬犯迷糊,小狼也能把它咬死。沒耐性就不是狼,不是獵人,不是成吉思汗。你老說要弄明白狼,弄明白成吉思汗,你先耐著性子好好的趴著吧。

老人有點生氣,陳陣不敢再多問,耐著性子磨煉自己的耐力。陳陣用鏡頭對準一條狼,這條狼他已經觀察過多次,它幾乎像死狼那樣地死在那裏,半天過去了,它竟然一直保持同一姿勢。過了一會兒,老人緩和口氣說:趴了這老半天,你琢磨出狼還在等啥了嗎?陳陣搖了搖頭。老人說:狼是在等黃羊吃撐了打盹。

陳陣吃了一驚,忙問:狼真有那麼聰明?它還能明白要等黃羊撐得跑不動了才下手?

老人說:你們漢人太不明白狼了,狼可比人精。我考考你,你看一條大狼能不能獨個兒抓住一隻大黃羊?

陳陣略一思索,回答說:三條狼,兩條狼追,一條狼埋伏,抓一隻黃羊興許能抓住。一條狼想獨個兒抓住一隻黃羊根本不可能。

老人搖頭:你信不信,一條厲害的狼,獨個兒抓黃羊,能一抓一個準。

陳陣又吃驚地望著老人說:那怎麼抓呀?我可真想不出來。

老人說:狼抓黃羊有絕招。在白天,一條狼盯上一隻黃羊,先不動它。一到天黑,黃羊就會找一個背風草厚的地方臥下睡覺。這會兒狼也抓不住它,黃羊身子睡了,可它的鼻子耳朵不睡,稍有動靜,黃羊蹦起來就跑,狼也追不上。一晚上狼就是不動手,趴在不遠的地方死等,等一夜,等到天白了,黃羊憋了一夜尿,尿泡憋脹了,狼瞅準機會就衝上去猛追。黃羊跑起來撒不出尿,跑不了多遠尿泡就顛破了,後腿抽筋,就跑不動了。你看,黃羊跑得再快,也有跑不快的時候,那些老狼和頭狼,就知道在那一小會兒能抓住黃羊。隻有最精的黃羊,才能舍得身子底下焐熱的熱氣,在半夜站起來撒出半泡尿,這就不怕狼追了。額侖的獵人常常起大早去搶讓狼抓著的黃羊,剖開羊肚子,裏麵盡是尿。

陳陣小聲笑道:老天,打死我也想不出狼有這樣的損招。真能耐!可是,蒙古獵人更狡猾!

老人嗬嗬直樂:蒙古獵人是狼的徒弟,能不狡猾嗎?

大部分黃羊終於抬起頭來。黃羊的“腰鼓”更鼓了,比憋了一夜尿的肚子更鼓。有的黃羊撐得四條腿叉開,已經並不直。老人用望遠鏡仔細看了看說:黃羊吃不動了,你看著,狼群就要下手啦。

陳陣開始緊張起來。狼群已經開始悄悄收緊半月形的包圍圈,黃羊群的東、北、西三麵是狼,而南麵則是一道大山梁。陳陣猜測可能有一部分狼已經繞到山梁後麵,一旦總攻開始,黃羊被狼群趕過山梁,山後的狼群就該以逸待勞迎頭捕殺黃羊,並與其它三麵的狼群共同圍殲黃羊群。他曾聽牧民說過,幾條狼圍追一隻黃羊的時候就常用這種辦法。他問道:阿爸,繞到山後麵的狼有多少,要是數量不夠,也圍不了多少黃羊。

老人詭譎地一笑說:山梁後麵沒有狼,頭狼不會派一條狼去那兒的。

陳陣滿眼疑惑問:那還怎麼打圍?

老人小聲笑道:在這個時令,這塊地界,三麵打圍要比四麵打圍打得多。

陳陣說:我還是不明白,狼又在耍什麼花招?

老人說:那道山梁後麵是額侖草原出了名的大雪窩。斜對麵這麵草坡是迎風坡,白毛風一起,這麵坡上的雪站不住,全刮到山梁後麵去了,山那邊就成了大雪盆,背風窩雪,最邊上有半人深,裏麵最深的地方能沒了旗杆。呆會兒,三麵狼群把黃羊趕過山梁,再猛勁往下一壓,哪是啥陣勢?

陳陣眼前一黑,像是掉進了漆黑的深雪窟窿裏。他想如果自己是深入草原的古代漢兵,肯定識不破如此巨大的陰謀和陷阱。他也似乎有點明白了,那個把蒙古人趕回草原,在關內百戰百勝的明朝大將徐達,為什麼一攻入草原就立即陷於幾乎全軍覆沒的境地。還有明朝大將丘福率十萬大軍攻入蒙古草原,一直攻到外蒙古的克魯倫河,但丘福孤軍深入中計戰死,軍心一散亂,剩下的漢兵就被蒙古騎兵一網打盡……

老人說:打仗,狼比人聰明。我們蒙古人打獵,打圍,打仗都是跟狼學的。你們漢人地界沒有大狼群,打仗就不成。打仗,光靠地廣人多沒用,打仗的輸贏,全看你是狼,還是羊……

《狼圖騰》第二章第五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