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到今年,我除了寫了兩三篇自己並不滿意的小說外,真正像樣的文字似乎沒有一篇,倘若不是哥哥的提醒,我便一直這樣不知反思地寫下去了。
翻閱斷斷續續的幾篇日記,隻有無盡的寂寞與荒涼。
我開始對自己極其不滿。
西海固的農民哥哥對我也極其不滿,幾次在信中十分嚴厲地責備和批評我不夠用功。我覺得在逆境中的人,生活總是在加倍銷蝕其激情和意誌,然而卻更加堅貞不屈。盡管哥哥因孩子的病長期奔跑在醫院,但他一麵強力抑製這常人難以承受的苦難,一麵仍然關注著我的筆和我的文字。
我感到心裏的滋味複雜難言。
哥哥和我一樣,也是憑借字典成為一個讀書人的。在信中,哥哥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在中國,有兩個人的書,你必須要好好讀。一個是魯迅,一個你知道(我們曾經探討過的一位作家),我這裏就不說了。
哥哥連買信封的錢也沒有,但時常將家裏稱鹽、倒油的錢節省下來給我購買舊書。他常常把我給他打信的信封拆開,翻過來又重新糊一個信封,給我打信。這次,他在信裏裝了一本薄薄的魯迅的《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他還寫上“珍藏”字樣。
我說不出的激動和欣喜,同時不免沉重了起來。
翻開《野草》首頁,撲入眼裏的第一行字緊緊扣住了我的心弦:“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覺得我的毛發都立時聳立起來了。
閉上雙目,隻要一想我那故鄉荒涼寂寞複又龜裂的黃土,以及黃風土霧遮天蔽日的場景;一想哥哥那低矮的個頭、放在任何中國人群中都會被輕蔑的脫皮的黑紅臉及瘦削單薄的身影,我就無端地心生陣陣疼痛。於是,一種無形的力量使我情不自禁地書寫起來。
我的每一篇文字,哥哥都會細細地看,並放聲朗讀給那兩個灰土滿臉的侄子(惜乎一個現在已久病著)。就是,就是他——我西海固的農民哥哥——他以這樣的方式表達著我們兄弟的感情。
這樣的幸福和感動誰會有啊?在偌大的中國能有幾個?
這些年,我看到當一些人把自己用飽蘸血液書寫的作品或書,懷著真情贈給所謂朋友的時節,哪裏想到時過境遷,那些背信棄義的人卻離棄了它們而去。許多次,我竟然在一個個舊書攤見到某人的簽名贈書可憐地躺在冰涼的地上,有時發現那簽名的墨跡似乎尚未幹好。
我感到作者背信棄義的可惡。
同時,我感到那不牢靠的沒有信仰之人的虛假信義。
所以,我的文字拒絕那些沒有堅守和信義的人來閱讀。
是的,我的西海固的農民哥哥,他讓我所從事的寫作變得崇高,讓我的血液和我手中的鋼筆感到高貴。
如果這種愛、這情義是宿命,那我將寧願選擇這幹淨、純粹的前定;如果這樣的感情令世人感慨、羨慕,甚至嫉妒的話,那這正是我們的民族所獨有的風骨和品質。那到底是一股什麼力量啊?我要回答說:那是天道、人道、人心,那是人應有的良知感和悲憫情懷,那是一種無論對親人、朋友、老師,對任何一個陌生路人都應有的永不變節的信義與承諾。
我珍惜這心中的感動,並感到筆下文字的自尊。
我的流浪,我的西海固的農民哥哥們,這是我的筆與他們,他們與我的筆之間永遠的踐約。
我將追隨這踐約。
這些年,我之所以選擇這筆,之所以竭盡苦心,苦苦追尋,追尋那真理,尋求那正道,在無論多大的絕望中難以舍這筆,是因為他們身上閃射著那種永遠的人道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