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兄弟姊妹九個中,我是第一個走出沙溝闖過新疆的。再後來,老大也去新疆打過工,後來我們在一起暢談著各自在新疆生存的故事。他告訴我,說他在伊犁給一清真寺裏燒水、做飯,幹一些雜務。老大的大兒子名字叫純兒,先是在甘肅臨夏念經,後來又到韭菜坪拱北當滿拉。這個叫純兒的侄子人特別文雅,也極其害羞,常常靦腆得像個女娃娃,對他說話,要是你言語稍稍一重,帶有責備,他就羞愧得立時把頭深深地勾下去,臉孔漲得通紅,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
盡管如此,這娃娃卻把尋道般的念經視做是光宗耀祖的最要緊的大事。他是在那個被人們傳為小麥加的河州城念過經的孩子,所以表現得很不俗。
記得那年,純兒侄娃走河州的時候,到他爺爺跟前要兩個盤纏上路,他擔心自己攢的那點在磚瓦廠靠拉土坯掙的錢在路上不夠用。當爺爺的先是一通大道理的說教,還講了幾句令娃娃傷心的話,娃娃就用衣袖慢慢地揩著眼淚。當孩子哭了的時候,當爺爺的卻一下子心軟了,感到十分不安、愧疚,慌慌張張地跑出去給娃娃找了幾十塊錢(原本他也沒錢)叫拿上,並鼓勵說,你去好好念,念成了等我們完了(去世了)還能得上你的濟呢。得濟是我們這裏的方言,意思是獲得好處或孝順。父親還說了一些:如什麼一家子念成一個阿訇要靠三代人積修哩(相當於積澱的意思吧),以及隻要把經念下,不怕沒有人請著吃
油香。
娃娃含著眼淚,點著頭拿上爺爺給的幾十個元就離開西海固的村子走了河州。這個娃娃確實是念經的料子,後來我聽人在背後議論說:那個娃娃心靈(聰悟)得很,(經)念得快,且念的聲音也非常好聽,拿西海固人的話講:念得當朗朗的,像是聲音從天上下來的!
我這個名字叫純兒的侄娃子,經已經念得好下了,就差傳衣(通過一種宗教儀式,授予其阿訇資格)了,可是不知怎麼回事,他的先人,也就是我的大哥卻硬是把他從河州給叫了回來,讓到韭菜坪拱北去“深造”!因為大哥信仰和跟隨的是韭菜坪門宦。說來有些失笑,一大家子人竟然四個門宦都有,老大一家跟隨的是尕德忍耶,即韭菜坪;老二隨的是忽夫耶,然後我們一大群都隨上母親是哲赫忍耶,因為母親一族曆代都是保哲赫忍耶的,母親的堅決是不容商量的,外太爺曾在西吉灘拱北站家,給管理過財務,外爺曾跟隨師父參加民國西海固農民暴動,後去了延安成了回民騎兵團一員。唯獨父親,說他的根子是河州大灣頭張門門宦的後裔,隻他一個默默孤獨地堅守著他的庫布忍耶。過去當過大隊支書和民兵營長的母親統轄著幾十口人的家庭,處理著家中的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是母親卻能在家裏把一碗水端平,無論是自己的孩子,還是兒媳婦,她都一視同仁,不偏不移。這是她在農業社的時候當大隊支部書記就固有的品質。另外,因她性格剛烈,用一把牛皮紮鞭統治著我們晚輩裏不很聽話的孩子。母親家的一脈,代代都追隨和保著哲赫忍耶,他們家的人在清朝第一輩道祖的光陰裏就緊隨道祖,是甘願作陪道祖被清政府殺在蘭州城的忠勇之士。
我的一姑奶奶來家裏轉,看到我們一家幾派,就笑著對我嫂子講:“一個要吃個長麵,一個要吃個短飯,一個鍋裏兩樣飯,難悵著咋做(zu)呢!”可是盡管有著這樣那樣的爭議,但終歸會統一起來,相互理解並支持。
前麵講到純兒去韭菜坪拱北繼續求學去了。可就是這一去,孩子再也沒有回來,回來的時候是用幾尺白布卷回來的。麵目全非,臉青著,七竅流著黏稠的黑紅的血,鼻孔塞著幾疙瘩棉花蛋兒,但是血還是依舊十分固執地從棉花蛋裏麵不遺餘力地滲出來。這孩子在以前,我看著他的渾身是圓實的、飽滿的。然而去世後的他,整個看上去像是從一個通不過去但是他卻要硬擠過去的地方往過鑽,給夾扁了。那天,我們去送埋體,我望著已經再也不能動彈,不能流著淚向他爺爺要盤費的侄娃子,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心酸,流下了淚。娃娃的離世至今有多個版本,其中有兩個是這樣的,其一:送消息的人說,給拱北上修一條大約是水渠什麼的,被掉下來的崖花子(塌方的土)給打下去,埋了!據這個現場的目擊者繪聲繪色間帶著動作地描述,說純兒拿鐵鍬的把兒拄著往溝渠的沿上騰身跳了一丈子,結果沒能跳出來,被鐵鍬把戳在了肋巴窩裏,又跌落下去了。另一個版本是民間的:娃娃給拱北上打井,打得特別深了,在井下的他裝滿了一沿子(運東西的工具,多是藤條等編織而成)石頭和泥土,叫上麵的人搖著轆轤往上吊,結果就在這時繩子斷了(是不是繩索斷了,還是搖轆轤的人大意了,說不清),在下麵的娃娃就此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