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孤獨的河(1 / 3)

銀川在我心裏,永遠是一條孤獨的河。

2004年,我自魯院畢業,從北京乘火車回寧夏,身邊帶著兩大紙箱子書——別的同學在離開學院之前就已經把不便攜帶的東西通過郵局一律托運走了——我之所以這樣,一是為了節省點錢,其次是擔心自己喜愛的書被寄丟。依舊是愛讀書的農民哥哥,像送我時那樣從西海固風塵仆仆地趕來銀川火車站接我,我們抬著書坐上了回寧南山區的夜班車。

我盯著坐在黑暗的車窗邊的哥哥,偶爾因過往車輛的一線燈光,使得我看清了那張瘦黑的猶如三根手指寬的麵孔。我們都沉默著。後來,是我打破的沉寂,告訴哥哥北京和甘肅都有調我去工作的意向。

哥哥在一片漆黑中,仿佛蠕動了一下身子,但依舊一言不發,大約又走了十幾裏地才淡淡地丟過來一句:“太遠了,人生地不熟的!”

哥哥心裏想的,其實也是全家人的意思。他們覺得離家近了,相互間尚有個照應,起碼思念了還能見一麵。山裏人不懂別的,卻把親情看得重。於是,我放棄了主動努力,隻望一心一意能在西海固這片土地上平靜生活下去。回想自己在新疆牧馬、在青海巴顏喀拉山淘金等闖蕩的日子,身心也已疲憊,僅想有一碗清湯寡水的土豆麵吃上,就知足了;閑暇讀讀書,寫點東西,過一種不被紛繁人事幹擾和不為金錢奔波的日子。我覺得對人而言,再也沒有比良心的安寧與自由更具有魅力的了。當你希望人們都有良心,而你又無法來改變這些時,那麼你可以有保持沉默和堅守自我的權利。

2004年那一年的年末,生活一往如故,久久的沉悶使我心裏茫然和惶惶不安。

每到年末,是我心情最為低沉難熬的日子,無論讀書、寫作或幹任何事情都難以入境。聽著縣城裏開始零零星星漸欲走向盛大的鞭炮聲,看著街上那些為過年而不息奔忙和購買年貨的人們,我的心緒卻愈益消沉,絲毫激動和歡騰不起來。一直到臘月二十九的早晨——這天是我的生日——而第二日即是大年初一。我知道,無數的家庭都將在今晚團聚一堂吃年夜飯;還有,無數的鞭炮和煙花都將在今夕炸響和燃亮。然我,心裏卻怎麼也擠不出一絲歡樂的跡象。那天,我懷著憂鬱的心情獨自沿著縣城外一條荒無人影的溝穀散步——我常常在半夜寫不下去的時候便會沿著這條溝穀一邊散步,一邊排遣心中的孤獨與苦悶,並想一些過去和未來的事情。在十多年前,這條溝穀裏尚且水勢潺湲。這裏原本就是一條古老的河流,名曰葫蘆河,是源於縣城最西端的月亮山上流下來的一股清冽的泉水。如今葫蘆河已經徹底幹涸了,但在許多人的想象和記憶中,覺得它依然是一條永遠奔流不息、跳躍著智慧浪花的生命之河。

小時候,我喜歡在距離縣城幾十公裏之外的老家沙溝的大河邊玩耍。我常常坐在河邊,感覺自己就像一片落葉被潺潺的河水帶走了。

我覺得,所有童年的歡樂與冰涼也隨波而去。

但是我覺得,所有的靈感與夢想卻被那條河流激活了。

細細想一想,覺得在生命的世界裏,始終都有一條河在伴著我、溫暖著我,並從我靈魂深處漫過。

盡管是生日,但我從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我們不興過生日。

黃昏的時候,我回到我那近一畝大的院子,尚未進屋坐定,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內容是:調我去銀川工作!對於那些把腦袋碰破都想往城裏鑽的人而言,無疑是黑暗中一道劃過生命長空的閃電和光亮。而我,卻有些說不出來的平靜和酸澀,隻覺得像開敗的花旁邊的某個不經意的枝丫上,悄然打開了一隻蓓蕾,看上去全身突然枝蔓搖曳,生機盎然。

之前,也有好幾個我所熟悉的人因寫作調離了西海固,到銀川或別的大地方去工作了,一些熟悉的朋友便帶著滿心難言的滋味對他們表示極大的羨慕。我所在的那個單位上的一些人,也經常有意無意、煞有介事地拿這些人作為例子來對我講,並反複問我為啥不離開西海固。可是無論我怎樣的回答,都不能使他們感到滿意。

在道路和信仰的選擇上原本是分道揚鑣的兩種人,彼此的解釋往往是一種徒勞。在他們看來,覺得我早就該被人挖走,調到環境更為優越的地方去工作了,怎麼會死守在這十萬大山重重包圍的西海固。

對於這些人,我是不必較真的。但是,久而久之總會影響到你的心情。在你,渴望通過讀書而獲得一種並不奢侈的卑微的清靜,或許永遠隻是一種理想,一種在我這樣不識時務者的腦子裏時常冒出的幻覺。

我是在一種莫可名狀的複雜心情中下決定離開西海固,到銀川去工作的。

離別西海固

經過一番挫折——主要是因等待調令而在精神和心靈上產生的煎熬——因為事情在考察時就已經張揚了出去,如果中道夭折,會使我進退維穀的。我的事情算是特事特辦,調令終於下來了,間隔的時間不算長。許多的感謝都深深刻在心裏。

2005年的那個秋天的上午,送我走時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家人及親戚朋友們都哭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哭。是高興?是傷悲?還是憂愁呢?我不知道。人常說,人哭泣的時節,往往並不是在哭別人,其實皆是在哭他(她)自己。那天天氣就像人的心情一樣昏昏沉沉的。記得一位親戚幫我找了他們單位的一輛客貨車送的我。而我所在的原單位,卻總隻在嘴上說送我,但久久不見行動,一些同事反倒似乎因為我去了首府銀川,而突然與我顯得有些隔膜、生分和冷淡起來。這些,都恰恰令我覺得坦然與平靜。

我在西海固的這個院子,可以種菜。一季種的菜一年都吃不完,真正的綠色食品。而我種的幾棵樹也已經相繼長大和掛果了。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撇下了,撇給了自己的親人,隻拉了七八尼龍袋子多年陪伴我的書籍。我知道,在這個什麼都容易離棄,什麼都容易背叛你的世上,隻有這些書可以和你相依為命,是永遠不會舍你而去的忠誠夥伴和一生的朋友。

開車送我的師傅詫異至極地問我身邊的人:“就這麼搬家嗎?就這些東西嗎?都是些什麼啊?”當得知僅是一些書之後,就古怪地搖頭,但是嘴上卻掩飾道:“好好,念書的人嘛,把書都當命哩!”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嘲諷和莫測奧妙的微笑。其實,我的心裏也不無痛楚,回想走過的路途,那些動不動和時常更替、易主的身外之物已令我不再感到留戀。另外,我想人不能忘本,不能把賴以生存和維係性命的根須丟棄。隻有我自己清楚,我人生的百味已盡在那幾尼龍袋子書裏頭了。

正在往大門口的車上搬書的時候,旁邊一位幫忙的親戚,也像是有意無意地對司機師傅念叨說:“你別看這些書,重得還了不得!”他歪著嘴巴努力地抬著,添上一句,“紙這個東西,比別的(東西)就是重!”他因為勒疼了手而使麵部顯得有些陸離斑駁的樣子。

我不置可否地望了他一眼。

媽媽一直在旁邊嘮叨,說是工作剛穩定了,卻又要走。父親領著他的外孫子,把我跟前跟後,沉著麵孔,一聲不吭。車終於起身了,從我家那個巷道裏往出走的時節,許多鄰居都追出來立在巷子兩邊看熱鬧。就在前一天,他們就跑來打探消息,看有沒有可以送給他們和可以留下來給他們作為紀念的物什。我把我住的那間充當書房裏的幾張不用的桌子、幾把椅子,還有幾盆沒法帶走的花都統統送給了他們。有一個貪便宜的婦人還順手拿起我家一塊切菜的木板和一把小擀杖(這些還有家人用的),夾在腋下惶惶地走了。我有些哭笑不得,如果她不要逃得急,我還可以送她家一隻對於我而言多餘的水桶呢。當然,也有送我衣服,送我吃頭和給我錢的親戚、朋友,乃至清真寺裏的滿拉弟兄及一些鄰居,但這都被我統統拒絕了,隻留下了他們的一番盛情和美意。

當車子緩緩駛出巷道,接近大路上的時節,我看見跟在後麵的哥哥、母親、妹妹幾個人的眼圈都已紅紅的了,片刻就掉開了眼淚。一時,酸楚使我的鼻孔翕動著。我本是個十分敏感和多愁的人,一時心裏五味俱全。有一位親戚,突然追上來悄悄把五十塊錢塞進我的懷裏,哭著說,“這五十塊錢你一定要拿上,別看不起我,也別嫌少!”說著,他竟然眼淚汪汪了。我知道這個親戚這些年過得不怎麼順。但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境況下哭,是自艾自憐嗎?但是我想他定然心裏有許多難言的苦衷和不可與人道的心酸。他的悲傷引得我的心裏愈加難過。

車子換了檔,快速跑了起來,後麵跟著的一群人,開始拚命地揮著手。我從車窗中看見他們逐漸模糊在我的視線裏,我看見西吉縣城的那些曾經熟悉的建築逐漸模糊在我的視線裏。

淡淡地離去,淡淡的難過和悲愁。有那麼一刻,我的思維變得糊裏糊塗的,腦子脹脹的一派迷惘。我覺得人生突然又來了一個急轉彎,使我踏上了一條前途未卜的新路,重新成為一個身心與精神完全孤獨的人,像從前一樣,懷抱著種種希望,卻又不知道希望些什麼,對生活存著許許多多的期待,卻又連自己也說不清期待什麼。

初來銀川

剛到銀川的時候,單位上的朋友幫我暫時把住的地方安頓了下來。我住在單位的一間小屋,做飯、出入都異常不便。小屋冬天寒冷,夏天悶熱,且一到夏天蚊子就肆無忌憚地襲擊。晚上,隻要一關燈蚊子們就爭先恐後,蜂擁而至。我和這群“空中小姐”們開始捉迷藏:我突然打開燈,它們就不知躲藏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尋也尋不見。但是你剛一關燈,它們就再次從四麵八方飛來,像直升機一樣嗡嗡地飛舞在你的上空和周圍。短短一陣工夫,就叮咬得你渾身是疙瘩。不知是因為銀川蚊子的個頭大,生命力頑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我買來的蚊香和專門對付蚊子的藥,同時都用上了,依然無濟於事。由於蚊子叮的地方奇癢無比,忍不住就要拿指甲一頓猛摳,等摳舒服時被摳的地方也就爛了。我的一位同事曾被兩隻蚊子相繼在同一個地方叮了一下,竟然腫成一個大包,後來發炎了,經過手術切割才得以治好,至今都還留下一個極具紀念意義的傷疤,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事情。雖然居住條件比較艱苦,但能有個住的地方,已經讓我很知感了。

剛來銀川,我對周圍的環境有些新鮮和好奇。記得每到晚上的時候,淒涼與孤獨就像蟲子一樣噬咬人心,便想出去到街上走走,看看銀川的夜景。以前雖然來銀川多次,但都是公幹在身,忙完就走,對周圍的環境依然異常陌生。可是,叫過幾次門房看門的人來開門之後,就覺得好像欠了人家什麼似的。從此,每到晚上天黑之前就趕回小屋,不再出去了。每次到街上吃晚飯,都是吃得緊緊張張的。有個西海固的朋友來銀川,叫我晚上出去一起說說話,我擔心回來又得叫門,就善意地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