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根是不會做出什麼好事來的,他不由得不對他起著大大的忿怒了。他不難處處都叫譚根承認,而首先,無疑地還是譚根自己吃虧。他的身上穿著軍服,竟然當起兵來了。但是他在額角上受了傷,滿臉是血,猶如掛上了一個凶惡的麵具,兩隻眼睛可怕地閃爍著。身上——不能隱瞞,他實在狼狽得很,弄得滿身的爛泥,他一定遇到了一件從未見過的災禍,現在……又剛好是一件再得當也沒有的事啊!他吩咐他的女人快些給譚根燒一點熱水。他實在閑散得很。他動手替譚根解下那穢濁的外衣,把它丟在矮桌子的腳下,並且連上麵有沒有脫掉鈕扣都小心地加以審視,一麵又教譚根往床板上躺下去。但是譚根依然壯健得很,他雙手抓著麵孔上的血塊,這決不是一種表示痛苦的動作,而痛苦正是另外的一件事。他清楚地一絲不亂地這樣說:“爸爸,請你分給我六套平常的衣服吧!還有五個朋友跟著我逃……
快些!這地方已經給××兵占領了!”
法相卯用一種峻急的眼光迫視著,譚根的可怕的影子在他的麵前起著更奇特的變幻,——法相卯實在非加以防備不可,他不能不對譚根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對於他的兒子那樣的無理的要求是決不會答應的。
“爸爸,”譚根繼續叫著:“他們已經在後麵跟著來了,在這裏至多隻能停上五分鍾之久,那五個朋友的身上多穿著我們的軍服,我們還要跑到別的地方去,恐怕敵人在前頭堵截我們,軍服是不好再穿了,我們要化裝——爸爸,快些把衣服交給我吧!把你身上穿著的都脫下來……快些呀!……快些呀!……”
他懇切,馴服,這態度似乎隻限於一種有益的事的商量,而這商量到了最和協的時候,是用一種變態的簡直非常淒苦的聲音在進行著。
但是法相卯沉著臉,他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下巴,把下巴抓得變成了一條長長的、尖尖的柄——譚根的聲音稍微顫抖著,他叫他的爸爸恐怕不止十遍,這是一個奇跡,他竟然改變了以前的遲鈍和執拗,在他的爸爸的麵前表示了這真摯的態度……法相卯於是大大的困惑了,惶亂了,他要在自己所有進行的事情中都使用一點計策,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譚根終於從身上摸出了手槍,把槍口對準著他的爸爸的胸膛。法相卯機械地站立著,眼睛凝望著那槍口的小黑點,十條指頭錯亂地從上到下摸著上衣的前襟。
這之間,譚根的朋友,五個穿灰色軍服的少年,從北麵的山路剛剛繞過了村子後麵的竹林,利用著低凹的地形穿過了村子的西南角,在一個地勢稍為高起的蔗園裏躲藏起來。他們曾經和譚根約定了一個迅急的時間,由譚根在這迅急的時間裏辦完了所有的事;如今這時間是過去得很久了,他們決定派一個人到譚根的家裏去探查一個究竟,但是事情不能這麼辦,他們從蔗園裏遠遠地望見了,譚根的矮屋子已經開始受到八個士兵的包圍。
——譚根,這時候他正聽見外麵響著激烈的敲門聲:他開始從他爸爸的身上移動了槍口……那敗壞的門板給碎裂下來之後,譚根的身上就立即中了一槍。
八個士兵一齊擁進那矮屋子裏去了。
約莫過了十分鍾之久,八個士兵離開了那低矮的屋子,由青紅色的竹林作著反襯,那黃色的影子夾帶著槍杆上射出的火星在陽光下閃爍著;他們已經從那村子的南麵重又出動了,而所走的方向,是正要穿過這蔗園邊旁的小路徑。
在這八個士兵的隊伍裏,譚根的爸爸法相卯給捆縛著,八個士兵把他押著走。
——這一件急激的事情,就是在蔗園旁邊的小路口發動起來的。
從最初的第一響槍起,那五個穿灰色軍服的少年一個個的克盡了他們的職守;而士兵舍棄了他們的俘虜,占據了西邊比那蔗園更高的小山阜,發射了一陣威猛的火力,使他們的目標離開了那不利於進擊的蔗園,但是士兵的陣地突然紛亂了,那五個少年戰士勇猛的衝鋒,使雙方的得失在這殘酷的場合反覆互換;而這數字正又是五與八的對比,連最後的一個也戰死了,結果是一場總的粉碎!
過了一會,法相卯從兩旁的七顛八倒的屍群中蘇醒了——他剛剛從身上放下了死的重負,忪怔地站起身來,想起了這令人震驚的一切,像剛才做了一場惡夢!
(選自《將軍的故事》,1937年6月,上海北新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