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風沙實在太大了,中午吃飯之後,我因為還要去教書,所以沒有許多工夫和你談天。我坐在車上,一路的向北走去,沙石飛進了我的眼睛。一直到午後四點鍾止,我的眼睛四周的紅圈,還沒有褪盡。恐怕同學們見了要笑我,所以於上課堂之先,我從高窗口在日光大風裏把一雙眼睛曝曬了許多時。我今天上你那公寓裏來看了你那一副樣子,覺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現在我想趁著這大家已經睡寂了的幾點鍾工夫,把我要說的話,寫一點在紙上。
平素不認識的可憐的朋友,或是寫信來,或是親自上我這裏來的,很多很多。我因為想報答兩位也是我素不認識而對於我卻有十二分的同情過的朋友的厚恩起見,總盡我的力量幫助他們。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憐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結果近來弄得我自家連一條棉袴也沒有。這幾天來天氣變得很冷,我老想買一件外套,但終於沒有買成。尤其是使我羞惱的,因為恰逢此刻,我和同學們所讀的書裏,正有一篇俄國郭哥兒著的嘲弄像我們一類人的小說《外套》。現在我的經濟狀態,比從前並沒有什麼寬裕,從數目上講起來,反而比從前要少——因為現在我不能向家裏去要錢花,每月的教書錢,額麵上雖則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塊,但實際上拿得到的隻有三十三四塊——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煙酒的賬,也要開銷二十多塊。我曾經立過幾次對天的深誓,想把這一筆靡費戒省下來,但愈是沒有錢的時候,愈想喝酒吸煙。向你講這一番苦話,並不是因為怕你要來問我借錢,而先事預防,我不過欲以我的身體來做一個證據,證明目下的中國社會的不合理,以大學校畢業的資格來糊口的你那種見解的錯誤罷了。
引誘你到北京來的,是一個國立大學畢業的頭銜,你告訴我說你的心裏,總想在國立大學弄到畢業,畢業以後至少生計問題總可以解決。現在學校都已考完,你一個國立大學也進不去,接濟你的資金的人,又因他自家的地位搖動,無錢寄你,你去投奔你同縣而且帶有親屬的大慈善家H,H又不納,窮極無路,隻好寫封信給一個和你素不相識而你也明明知道是和你一樣窮的我,在這時候這樣的狀態之下,你還要口口聲聲的說什麼大學教育,“念書”,我真佩服你的堅忍不拔的雄心。不過佩服雖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簡單愚直,也卻是一樣的可驚可異。現在你已經是變成了中性——半去勢的文人了,有許多事情,譬如說高尚一點的,去當土匪,卑微一點的,去拉洋車等事情,你已經是幹不了的了,難道你還嫌不足,還要想穿幾年長袍,做幾篇白話詩,短篇小說,達到你的全去勢的目的麼?大學畢業,以後就可以有飯吃,你這一種定理,是哪一本書上翻來的?
像你這樣一個白臉長身,一無依靠的文學青年,即使將麵包和淚吃,勤勤懇懇的在大學窗下住它五六年,難道你拿畢業文憑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會下起珍珠白米的雨來的麼?
現在不要說中國全國,就是在北京的一區裏頭,你且去站在十字街頭,看見穿長袍黑馬褂或嘩嘰舊洋服的人,你且試對他們行一個禮,問他們一個人要一個名片來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半天,就可以積起一大堆的什麼學士,什麼博士來,你若再行一個禮,問一問他們的職業,我恐怕他們都要紅紅臉說,“兄弟是在這裏找事情的。”他們是什麼?他們都是大學畢業生嚇,你能和他們一樣的有錢讀書麼?你能和他們一樣的有錢買長袍黑馬褂嗶嘰洋服麼?即使你也和他們一樣的有了讀書買衣服的錢,你能保得住你畢業的時候,事情會來找你麼?
大學畢業生坐汽車,吸大煙,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們都是為新上台的大老經手減價賣職的人,都是有大刀槍杆在後麵援助的人,都是有幾個什麼長在他們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點說,他們至少也真是爬烏龜鑽狗洞的人,你要有他們那麼的後援,或他們那麼的烏龜本領,狗本領,那麼你就是大學不畢業,何嚐不可以吃飯?
我說了這半天,不過想把你的求學讀書,大學畢業的迷夢打破而已。現在為你計,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點事情幹幹。然而土匪你是當不了的,洋車你也拉不了的,報館的校對,圖書館的拿書者,家庭教師,看護男,門房,旅館火車菜館的夥計,因為沒有人可以介紹,你也是當不了的——我當然是沒有能力替你介紹——所以最上的上策,於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罷,去製造炸彈去罷!但是革命是不是同割枯草一樣,用了你那裁紙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彈是不是可以用了你頭發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換的襪底裏的汙泥來調和的呢?這些事情,你去問上帝去罷!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