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瞧,這是人家給我的。”

看熱鬧的人,看了他那小臉上的嚴肅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樣子,有幾個笑著走了,隻有兩個以手巾擦著眼淚的老婦人,還站在那裏。我看看周圍的人數少了,就也踏了進去問她說:

“你還認得我麼?”

她舉起腫紅的眼睛來,對我看了一眼,點了一點頭,仍複伏倒頭去在哀哀的哭著。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覺得是不可能的,所以隻好默默地站著,眼睛看見她的瘦削的雙肩一起一縮的在抽動。我這樣的靜立了三五分鍾,門外又忽而擠了許多人攏來看我。我覺得被他們看得不耐煩了,就走出了一步對他們說:

“你們看什麼熱鬧?人家死了人在這裏哭,你們有什麼好看?”那八歲的孩子,看我心裏發了惱,就走上門口,把一扇破門關上了。喀丹一響,屋裏忽而暗了起來,他的哭著的母親,好像也為這變化所驚動,一時止住哭聲,擎起眼來看她的孩子和離門不遠呆立著的我。我乘此機會,就勸她說:

“看養孩子要緊,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幫你的忙,我總沒有不為你出力的。”

她聽了這話,一邊啜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我……我……別的都不怪,我……隻……隻怪他何以死的那麼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還是……”

她說了這一句又哭起來了,我沒有方法,就從袋裏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張五塊錢的鈔票遞給她說:

“這雖然不多,你拿著用罷!”

她聽了這話,又止住了哭,啜泣著對我說:

“我……我們……是不要錢用,隻……隻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憐了。……他……他活著的時候,老……老想自己買一輛車,但是……但是這心願兒終究沒有達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鋪去訂一輛紙糊的洋車,想燒給他,那一家掌櫃的要我六塊多錢,我沒有定下來。你……你老爺心好,請你,請你老爺去買一輛好,好的紙車來燒給他罷!”

說完她又哭了。我聽了這一段話,心裏愈覺得難受,呆呆地立了一忽,隻好把剛才的那張鈔票收起,一邊對她說:“你別哭了罷!他是我的朋友,那紙糊的洋車,我明天一定去買了來,和你一塊去燒到他的墳前去。”又對兩個小孩說了幾句話,我就打開門走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辦過喪事,所以尋來尋去,總尋不出一家冥衣鋪來定那紙糊的洋車。後來直到四牌樓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錢,要他趕緊為我糊一輛車。

二天之後,那紙洋車糊好了,恰巧天氣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飯,就雇了四輛洋車,同她及兩個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墳。車過順治門內大街的時候,因為我前麵的一乘人力車上隻載著一輛紙糊的很美麗的洋車和兩包錠子,大街上來往的紅男綠女隻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後麵車上的那個眼睛哭得紅腫,衣服襤褸的中年婦人。我被眾人的目光鞭撻不過,心裏起了一種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詛咒的毒念,隻想放大了喉嚨向著那些紅男綠女和汽車中的貴人狠命的叫罵著說:“豬狗!畜生!你們看什麼?我的朋友,這可憐的拉車者,是為你們所逼死的呀!你們還看什麼?”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