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點子轉過那白粉牆的拐角,就不見了。她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兩眼的淚水不斷地滴落在門檻外邊的地上,粘住塵土,珠子似的滾了開去。

她什麼都忘卻了,槍聲也不理了,惟一的想頭就是追上去。她咬住牙把兩手向前爬,終於爬過門檻,那斷了的膝關節在門檻上刮了一下,她嗬呀一聲,全身都痛得抽緊起來。流著淚水。臉枕在右手上躺了一下。

“兒呀!我的孫兒籲!”她又咬住牙把臉抬起來了。可是就在這同時她麵前正出現一群成千的黑色大螞蟻,在向著她手上的血紅小腿奔來,在小腿的腳管骨邊,正有兩個大黑螞蟻在那兒凸出的一塊碎肉邊轉圈子。那碎肉周圍的血水還是濕膩膩的,兩個螞蟻的細腳便洗澡似地在裏麵亂動,染成亮亮的紅色。前麵的一個就用它頭上兩條粘血觸須夾著碎肉的下麵,碎肉一動卻把頭壓住了,於是所有細絲似的腳都在淺淺的血水裏亂動起來。後麵的一個螞蟻伸出頭上的兩條粘血觸須去推那碎肉,前麵的螞蟻才拉出它染紅的頭來,於是繞著碎肉又轉了一圈。在腳管骨那麵又爬來一個,接著又來一個,接著又是排著的三個,都用頭上的兩條觸須劃著血,夾著肉,在那碎肉周圍轉動。賴老太婆一看,忽然楞往了,她痛苦地感到:自己被打成這樣,連螞蟻都敢來相欺了,她伸出五指就把七個螞蟻都抹下地去。七個螞蟻便在地上畫了七條紅絲,混進那成千的黑蟻隊裏去。她把小腿翻轉來一看,立刻兩頰痙攣,全身都覺得癢痛起來了。在這一麵膝關節的腳管骨邊,正爬著成百的大黑螞蟻,幾百隻腳和幾百條觸須在一個肉窪的血水中翻騰。有一半螞蟻的背染成了紅色,血亮亮地爬動。她立刻覺得這小腿的肉簡直痛得要命。伸手又去抹,痛得很厲害,就像幾百針尖似的刺進心裏,立刻她也就明白這痛的不是手上拿的小腿,而是大腿的膝關節。她便把頭彎到背後:皺著臉,一看,那褲子的破布片露出來的一角肉紅的膝關節,似乎也有許多黑東西在那兒爬動。她把小腿移到左手裏緊緊捏住,剛伸出右手到大腿那兒去的時候,左手裏的小腿忽然很凶的跳動起來了,在向外麵抽。她趕快掉過臉來,就看見一條光著一對圓眼睛的黃毛狗在啃那小腿。同時斜刺裏又有一條白毛狗和一條黑毛狗追來了。

“嗬呀……”賴老太婆怪叫一聲,把小腿拖了回來,隻見那血紅的腳掌那一頭已被咬去了一角皮子。她立刻扁著嘴放聲地哭起來了。趕快把小腿緊緊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壓在地上。三條狗的眼睛都在狠狠地對著她,嘴裏發出呼呼的聲音。黃狗還在咂嘴,伸出紅舌條敵著嘴邊的紅血。黑狗和白狗就把舌條長長地拖在嘴唇外,出著熱氣,一抖一抖地。賴老太婆舉起右手來一揮,喊道:“噓!”

三條狗隻把頭動一下,依然又抖著舌條望著她。忽然黃狗走到她背後去了,黑狗和白狗也尾在它那尾巴後。賴老太婆跟著掉過臉來,就看見那黃狗伸出舌頭來舐她大腿膝關節的血。黑狗和白狗也伸著舌條插嘴過來了。她痛得叫了起來,右手舉起來揮了幾下。狗們卻依然伸出舌條舐著大腿,發出很有味的聲音。她一看,幾十步以外卻才有一堆斷磚。她便右手緊捏著兩頭血紅的黃皮小腿,向那斷磚開始爬動。她爬一步,狗們也跟著追一步;仍然用舌條舐著膝關節。黃狗追了兩步,索性咬住膝關節上一塊翹起的皮子。賴老太婆嗬呀一聲,渾身都發抖了,發昏地舉起兩頭血紅的黃皮小腿便向著那狗頭打去;三條狗都夾著尾巴向後退一下,但一看清是肉,黃狗便張開口撲上來了,‘啊唔’一聲,一口咬定小腿的腳掌。賴老太婆兩眼充滿恐怖的光了,伸出左手去幫助右手,緊緊抓住小腿的膝關節向後拖,黃狗咬住不放,也斜撐著四腳向後拖。黑狗和白狗張開都大口向中咬來了。賴老太婆被咬得嗬呀一聲便放了手。黑狗嘴乘勢便一口咬定小腿的膝關節。於是黃狗和黑狗嘴對嘴地咬住那一條黃皮小腿,都不放。黑狗嘴把小腿向地上一按,黃狗嘴也把小腿向地上一按。賴老太婆鼓起全身的力,翹起頭,舉起兩隻手爪向前撲去。

白狗卻正向那兩個狗嘴之間插下嘴去,一口咬往小腿的中部,向旁一拖,便含住跑了。黃狗和黑狗都叫了起來,向著白狗追去。

“我的腿……腿……腿……”賴老太婆兩眼發熱地翹起頭來。

把兩隻手爪高高地伸出。“腿……腿……腿……”但那三條狗互相咬著搶著,在一株大樹旁邊轉彎,尾巴一掃就不見了。賴老太婆的兩耳嗡的一聲,牙齒一咬,眼前頓時變成黑暗,高高伸出去的兩手向地上一搭,慘白的臉便慢慢地慢慢地擱在地麵,鼻尖埋在土裏。

這時候遠遠的槍聲又逼進來了,而且中間還夾著“轟隆”的大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