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兒也許和你們這兒不一樣,我們那兒的兵和煙是常常連在一起的。比如要衝鋒的時候,你們這兒大概是獎錢。眼看著一道橋攻不過去的時候,大概是喊:“弟兄們!搶過這條橋呀!獎二千塊呀!”

對麵的敵人也就喊:“弟兄們!死守著這條橋呀,獎四千塊呀!”

這邊二千過去,那邊就四千反轟過來,於是乎兩邊都就衝。這,大家都用的是錢。自然我們那兒也是用錢;可是有著一回卻用的是鴉片做獎品的。

“弟兄們!衝過去,獎五十兩煙!”這邊喊。

“弟兄們!衝過去,獎一百兩煙!”那邊也喊。

至於排著列子喊“稍息,立正”的時候,如果大家懶洋洋地把腳步拖回去,你們這兒的官長大概是喊:“沒有吃飽麼!”

可是我們那兒卻有一點不同,是喊:“癮沒過足麼!”

每逢發了財的時候,大家一過足了癮,沒有事便賭。因為那許多鴉片,抽是抽不完,賣又一時賣不脫,大家於是便圍著一大堆,拿出三個骰子來,起頭是一錢二錢的賭,漸漸輸得口麻,發起毛來,便高聲喊起來了:“二兩!”

“四兩!”

漸漸增加到十兩二十兩,大家都就汗流滿麵,臉紅筋脹,互相都起著敵意來了。輸完了,氣不過,隻要誰在人叢中大喊一聲,馬上就可以看見骰子與拳頭齊飛,頭破與血流開始。

“媽媽的!誰耍刺刀!”

誰這麼喊一聲,就像提醒了大家似的,馬上就可以聽見洗流嘩啦的抽取刺刀的混亂的聲音。

這一下,上麵就來開始一次整飭軍風紀。該打屁股的打屁股,該開革的就開革,該怎麼的就怎麼。骰子沒收,鴉片沒收,天下於是乎又太平。

總之,我們那兒的兵和煙是連在一起的。你如果去問一個兵販子,說:哪兒的煙餉多,哪兒煙的辦法多,他會一點不遲疑地告訴你,哪兒多,哪兒好,多到怎樣的程度,好到怎樣的程度。一點也不會含糊的。

兵販子們是懂得很多的。他們不得已來當兵,可是在“不得已”中創造了許多應付的辦法。他們從這個部隊跑到那個部隊,又從那個部隊跑到其他的一個部隊。他們懂得見著長官端端的立正舉手,同時懂得欺負鄉下才來的新兵或者鄉下人。他能夠怎樣裝病躲過上操,一遇著戰爭的時候,他就懂得悄悄地燒好幾個紅紅的煙泡裝在貼身的褲帶裏溜走了。機會不好的時候,自然是不拐槍,有幾個煙泡子盡夠了。如果溜不脫呢,自然是上火線,不知怎麼地,眼睛一不看見,他們就已經踏過屍首,首先就攻進深閨或者賬房去了。

他們總是常常活著回來的。

火線上常常有著這樣的事情:在兩邊相持不下的一個橋頭,大家是可以互相望著談天的。互相間一把休息的交涉話辦清,就都安心地抱著槍坐下來了。

“那邊的弟兄!我們這邊有白米飯嗬,過來麼!”這邊這麼說。

“我們這邊有臘肉呢,你們過來好了!”那邊又這麼說。

“弟兄,講好的嗬!等老子們抽口煙嗬!不要開玩笑嗬!”

“好的,抽好了。”

大家於是躺著抽了起來。如果誰先抽足了,就把槍端好,瞄著橋那邊的煙燈,吧……就可以登時聽見兩方都亂嚷起來了。

“媽的!要打麼!”

於是劈啪劈啪又開始。

這麼地打一下,自然一方又打勝,一方又敗走,自然又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的一場混亂。自然大家又抽得腸瘦腦滿了。

自然,安全回來的大部分又是兵販子。

現在我們那兒更是滿地煙花了,不知“癮沒過足麼!”的這句罵法還常聽見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