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自己的紅眼眶的女人留在家裏賣點小菜之類,他們就這麼一回一回往返地背茶包。有時剩得兩個錢,就回來往幾天,使者婆生一些孩子。他們所希望的是當他們硬蹺蹺地閉著眼睛躺在墳墓裏的時候,也好有人來給他們在亂草前點三根香,燒幾張紙,磕幾個頭。當他們那凸著肚的老婆生下一個孩子來,如果是男的,他們那成年沉默而且常常歎氣的幹枯嘴唇,就在那毛絨絨的胡子下露著焦黃的牙齒嘻開來了。如果同伴們拍著他們的肩膀給他們說“恭喜嗬恭喜”,他們就簡直快活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三朝的一天,他們便要在紅紙寫的神位麵前點著火光閃閃的燭,和白煙繚繞的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們覺得是很對得起先人了。磕了頭起來,便把一根拐子拿到孩子嫩嫩的屁股跟前來,用橫木在那屁股的下麵擱一擱,口中就念念有詞地說道:“不願你長大做官做府,隻願你將來背得起二百五!”二百五差不多是二十包茶的樣子。能夠把一疊八尺見方的茶包直直的背在背上,在他們認為就又可以討老婆,生孩子,傳宗接代了。孩子到了十來歲紅噴噴的一張臉的時候,便帶著同去在老板的麵前學著看臉色,開始背茶包。起頭自然是兩包三包,慢慢就加多起來。人越高,背上的東西也越高,而臉子也就漸漸地變成臘黃,瘦削下去了。這時候,老一輩的胡子白起來,背脊駝下去,身上那粗得像一層麻布般的皮子包著突出的幹枯骨頭,背上的茶包也就減少下去,不到一半了,然而走起路來還有點打偏偏,在亂石的懸崖半腰,一步一步的摸著走去。狹穀旁邊的那些雞毛店的女人,見他們這些顧客走來,照例就站在門口,一麵張著被柴火煙子熏得快瞎了的眼睛,一麵張著那沒有血色的蒼白嘴唇喊“喂,客人,息店了!”他們這些背茶包的在半山裏從天朦朦亮就起來走到現在,自己算算究竟是走了二十來裏路了,快黃昏了,可以休息了。走進店子,在那成年潮濕的土牆邊把茶包子一放,自己就在柴火旁邊躺下去。如果還有點鴉片,就在那地下的草蒲團似的草墊子上把煙燈點起來,枯黑的煙灰拌和著一點點熟煙就在那煙燈上烏焦疤弓的燒,來醫治那幾十年來壓傷了的遍體的疼痛。老板娘如果在旁邊問著他們這回背了多少的話,他們就在那一跳跳的燈火前搖動著他們下巴下尖尖的雜白胡須,歎息地說道:“我們不中用了!老了!該我們的孩子了!”那瘦臉在黃色的燈前就更顯得臘一般黃,額角和兩頰的橫橫直直的無數皺紋深深地像刀子雕刻過似的,無神的眼珠子就像嵌上的兩個白果,他們已經像木偶般的人了。當他們年青力壯的時候,在這些雞毛店子經過,把茶包子一放,把自己帶在身邊的饃從貼胸汗臭的衣兜裏麵取出來吃過後就抱著手沒有事,如果店老板娘是熟人,有時還去和她們說幾句笑話開開心,或者約幾個同伴圍著來打打紙牌,來消磨他們這無聊的時刻。可是到了胡子蓬鬆,說話的精神已經沒有,如果不燒煙,倒下頭便睡了。這山裏是他們最熟悉的,然而最熟悉的也隻是這山裏。像這樣背東西走路,頂好是晴天,晚上他們坐在柴火旁邊,聽著山頭的風從草房的壁縫吹下來,把煙子吹出門,吹下山去,他們就高興的說,“明天天又晴了。”頂怕的是雪天。然而這山到十月就開始落雪了,一直要落到二三月間。

雪銀漾漾的堆滿山頭,甚至一切閣落,路上也堆滿了兩尺深,粉似的,齊斬斬地可以吞完小腿。連鬆杉也是白的,樹葉上都堆著一寸厚的雪花,低低的壓下來掃著崖邊,反映著灰黃的陽光,更加撩得人眼花繚亂,眼睛就會這麼痛起來了。茶包子在那懸崖邊走過掃著那壓低下來的樹葉,那雪花就像麵粉團似的悉悉索索地溜下來,落進頸項上發臭的衣領裏,頓時就覺著一股冷氣從皮層透進心窩,然而總得皺著臉上根深的皺紋,咬著牙慎重地再踏進一步去。在這雪天裏走路真不是玩的,霧子從崖旁邊的黑洞洞的深穀下麵像剛揭開大飯桶時的白氣直衝上來,往上升,連續不斷地往上升,那濃濃的霧罩好像可以拈得著的輕紗似的。它劈頭蓋麵的升上來,繚繞在腳間,繚繞在茶包子間,繚繞在堆滿雪的鬆杉間,繚繞在峰頂和峰頂間,升不完,出不盡,好像那深穀下麵誰在那兒成天燒著火煮著飯呢。霧是那麼紗一樣模糊的,在那些腳跡並不怎樣明顯的雪路上,真是可以迷失方向,不當心,一腳踏在冰塊上,就會連人帶茶包一起滑下深穀去,永遠葬在迷霧中。這倒並不是稀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