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氣力的出賣者(一封信)(1 / 3)

母親,我寫這封信給你,已經是我快要死的時候了。母親,前幾天,我雖然亦曾淌了淌眼淚,但直到要死的此刻,我反而覺得沒有什麼難過了。我是一個不懂得什麼的人,我對於死是覺得一點駭怕也沒有的。母親,相信我,我這時是一點也不會覺得難過,我隻覺得死是一種休息。

母親,說到休息,我想你一定又要罵我的。我想,你會罵我懶惰。但,母親,這一回可不同了。我實在是不能夠再活下去。因為我的氣力都已經用完了。不!母親,我不應該說用完,我應該說賣完了!母親,我們實在都是在把氣力賤價地賣出的,我也是,母親也是,父親也是,哥哥也是,弟弟也是。不過,我們的氣力的買主不同,你和父親,哥哥,弟弟的氣力都被田主買去,我的,卻被資本家買去,這便是我們間惟一的差別了。母親,你聽懂我的說話嗎?我的說話是從大學生們中間學習得來的,因為一有機會的時候,他們便會偷偷地走來把這一類的說話告訴我和我的同伴了。

母親,我是快要死了,我已經病了好幾天,跑路是跑不動,東西是一點也吃不下去,而且沒有人來搭理我,沒有醫生來看我的病。我自己已經預先感到我是沒有生存的希望了。可是,母親你相信我吧,我的心境很是平靜,我是一點也不會難過的。不,我不但不會難過,反而感到舒適。因為,我相信死是我的休息。而現在該是我休息的時候了。母親,我自己是快活極了,我因為不久便可以得到一個無終止的節日(死便是窮苦的人們的節日),所以覺得快活異常。但,當我想到你,想到父親,想到哥哥,想到弟弟,我的眼睛便不自覺地為淚水所濕透了。母親,你們現在還沒有得到休息的機會呢。你們還得繼續賤價地出賣著你們的氣力呢。在你們的後麵有了一根無情的鞭子在鞭打著你們,不許你們喘息一下。那根鞭子便是生活,那根鞭子便是資本家,地主,和一切的幸福的人們所特有的指揮刀啊。

母親,我這樣說,你會不會覺得太奇怪呢?我想你一定會認為這是太奇怪的。真的,這些話實在是太奇怪的。我在健康的時候,從不曾這樣想過。現在,我是病了,我的神經一定是有了變態了,所以,我要說著這樣的說話。前幾天,有一個大學生偷偷地到來看我的病,我便把這一段說話告訴他。他很熱烈地握著我的手,安慰了我一陣。我看見他的秀美的眼睛裏麵包著淚水。在那一刻間,我忽而感到傷心,便也跟著他在流著眼淚。而且我忽而感到生是可留戀的了。但,我不能、我不能夠再生存下去。因為,我的氣力已經出賣完了!當他用著他的戰顫著的聲音向著我這樣說:“同誌,你不應該死,你應該‘做著你們的階級的前鋒去向你們的敵人’,向你們的氣力的購買者複仇!”的時候,我相信著他的說話,但我看一看我的身子,看一看我的四肢,那已經是完全和枯樹枝一樣。於是,我低下頭去,不再說什麼了。母親,從這一點說起來,我覺得我的死是太可惜了。我悔恨我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層,好好地留下我的氣力來替我們的敵人——氣力的購買者,掘墳墓!

母親,我這個時候是圍著一張破洋氈躺在公司的棧房裏的地板上麵。這破洋氈便是我的財產的全部,便是我借賣氣力所賺來的財產的全部。正對著我的頭頂,有了一枝約莫五燭光的電燈,那是特為附近的小便處而設的。這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許多鼠子在我的身邊走動著。我是不能夠睡覺了,所以爬起身來寫著這封信給你。但我的手已經是變成這樣無力的了,我寫著每個字的時候是這樣的不容易。但,母親,我一定要把這封信寫成功,而且要把它寫得長些,因為這要算是我和你最末次的談話了!

我不想哭,真的,母親,我無論如何也是不願意哭的。我今年雖然隻有二十歲,但在外麵飄泊了幾年的結果,使我的心情變老了。我想我的心情已經變得和母親一樣老了。我為什麼要哭呢?有什麼人來向我表同情呢!從前,當我遭罵受辱的時候我便時常哭,但結果隻是得到一些嘲笑。所以,這一兩年來,我隻有憤怒,隻有冷笑。直至現在差不多要死的時候,我還隻有憤怒和冷笑。母親,我不願意哭,我不能夠哭。倘使我要哭,我將為著快樂而哭啊。

真的,哭是一種軟弱,而快樂的時候,便是最軟弱的時候。母親,在前幾天的晚上,我的確是哭了一回的。那是一個有月亮之夜,而這月亮是乳白色的,正和一位穿白衣的少女一般。單是這月亮已經是可愛極了,而她更照映著在這空闊而渺茫的湄南河上。我們的棧房有了一列窗子朝著湄南河的。我躺在地板上,隻要把頭向著窗外一望,便可以看見這一切了。

起初的時候,我是一點也不留意的。我把我的視線對著湄南河,呆呆地在望著這樣美好的月色。過了不久,我的眼前忽而浮現出許多熟悉的人們的臉孔來。最先便是母親的臉孔,其次便是父親的,往後便是哥哥和弟弟的。這些臉孔都是呆板而無活氣,皺紋很多,笑容是一點也沒有的。可是,這些臉孔都用著愛撫的表情在向著我。這給予我溫熱,這使我感覺到和一般人一樣幸福。於是,我哭起來了。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情,等到我的意識回複了之後,我看清楚我的地位,我是一個奴隸,我是一個出賣氣力者,現在我是快要死了,但是沒有人來搭理我,我的地位並不會比豬狗更好些,於是我即刻不哭了,我又是憤怒,又是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