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船已開行,他們都認為危險時期已過,彼此都覺得如釋重負,很是快樂。他們的談話,因為有機器的軋軋的聲音相和,不怕人家偷聽,也分外談得起勁了。

“之菲哥!想不到在此地和你相逢!你這幾日來的情形怎麼樣?請你報告我罷。”穀菊問。

“這幾日麼?”之菲反問著。他這時正倚在曼曼身上,全身都覺得輕快。“從T村到S村,你是知道的。在那裏,我們覺得村人大驚小怪,倘若風傳出去,到底有多少不便,所以我們便決計回到齋寺裏去。前兩三天本年打算到H港來,聽說戒備很嚴。上H港時,盤問尤為利害,所以不敢輕於嚐試。這兩夜來,我還勉強可以睡得,曼妹簡直徹夜不眠。我想,這樣繼續下去,有點不妙。便吩咐一個忠實的同鄉出來打探情形。路上,碼頭和船上的查問和戒備的程度怎樣,他都有了很詳細的報告。經過他的報告後,我們便決意即刻逃走。恰好遇著一陣急雨,(這陣雨,真是下得好!)我們坐在黃包車中,周圍統把帆布包住著。這樣,我們便從敵人的腹心平安地走到碼頭來。哎喲,在黃包車中,我真怕,倘若他們走來查問時,我可即刻沒命了!但,他們終於沒有來打擾我!下船後,恐怕坐統艙,人多眼眾,有些不便,所以和P君一同充闊氣的來坐這生平未嚐坐過的西餐房。恰好又是給你這位準偵探嚇了一跳!哈!哈!”

林穀菊,是個年約二十二三歲的少年。他雖是廣東人,但因為住居上海多年,故而麵皮白淨,看去仿佛江南人一樣。他不幸滿麵麻子,要不然,他定可稱為頭一等的美男子呢。他說話時態度很活潑,口音很正。對於戀愛這個問題,他現出十分關心的樣子,雖然女子喜歡麻臉的甚少,但他並不因此而失去他的勇氣。他的戰略,是一切可以接近的的女性,都一體地加以劇烈的進攻。

P君是個很漂亮的少年,他的年齡和林穀菊差不多。他的行動確有點輕桃;據他自己說,他對於女性的豔福,確是不淺。他的身材是太高和太瘦,所以行路時總有點象臨風的舞鶴一樣。

“我們現在別的說話都不要說,大家談談戀愛問題好吧。這問題談起來又開心,又沒有多大危險,你們讚成嗎?”林穀菊擊著艙位說。

“好的,好的,我很讚成。我提議先請之菲君和曼曼女士把他們的戀愛史說出來給我們聽聽。”P君動容的答,他兩手插在衣袋裏不斷地踱來踱去。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女士羞紅著臉,抗議著。

“報告我們戀愛的經過,這很容易。但,穀菊君要把他怎樣進攻女性,P君要把他怎樣享受過豔福先行報告,才對!”之菲很老成似地說著。

“對於女性怎樣進攻麼?好!我便先報告也未嚐不可以。但在未報告之前,我們先須承認:(一)凡女性總是好的;(二)凡女性縱有些不好,亦特別地可以原諒的。由這兩種信念,我們對一般的女性便都會發生一種特別的好感。由這種特別的好感,便會發生一種濃烈的愛情出來。我們對任何式樣的女子都要應用這種濃烈的愛情,發狂地,拚命地去進攻她。我們要令被進攻的女性發生愛或發生憎。我們不能令她們對這種進攻者漠不關心。”穀菊拉長聲音演說著,他有點不知人間何世的神態。

“那麼,你現在有幾個愛人呢?哈!哈!”P君問。他有點懷疑,因為他對著這演講家的麻臉,有幾分不能信仰。

“愛人麼?這可糟糕了!我一向不懂得這個戰術。最近學到這個戰術時,偏又天不做美,遇著這場亙古未有的橫禍,把幾個和我要好的女人都趕跑了。趕跑了!天哪!天哪!”穀菊君旁若無人地說著,他這時似乎有點傷感的樣子。

“P君,現在該是你報告你的豔史的時候了。”穀菊君揉著眼睛說。

P君臉色一沉,自語似地說:

“咳!我的豔遇麼?不算是什麼豔遇,倒可說是一場悲劇!大約是一九二二年的夏天吧,那時我才到C城N中學肄業,同樣的一個美貌的女子便和我戀上了。那時候,我們時常到荔枝灣去弄舟。荔枝灣的風景你們是知道的。在那柳絲嫩綠,荔子嫣紅,翠袖濃妝,花香衣影的荔枝灣上,我們鎮日搖舟軟語,好像葉底鴛鴦。咳!什麼擁抱,接吻,我們不嚐做過!然而我們的熱烈相愛,隻能得到旁觀者的妒忌,不能得到雙方父母的同情。我因此奔走南洋,久不歸國。這次星洲發生慘案,不幸我更被人家舉做回國代表!唉!這一回國,便給我的父母捉去結婚。哎喲,天哪!恰好結婚這一夜,我偏在街上遇著她!她像知道我的消息似的,隻把我瞪了一眼,恨恨地便自去了!咳!真糟糕!那時,我心上覺得象受了一刀,覺得什麼事都完了似的!唉!……”P君說完後,臉色有點青白,他的眼睛向著上麵呆呆釘住,好像在凝視著他那永遠不能再見的情人一樣。

“你們的戀愛史怎樣講呢?”穀菊望著之菲和曼曼這樣問著。

“我們還未嚐戀愛,那裏便有史呢?”之菲抵賴地答。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臉兒羞紅。依舊提出抗議。

一路有說有笑,時間溜過很快。不一會便聽見許多人在艙麵喧嚷著:“快到了!”“H港快到了!”在漆黑的夜色中,H港珠光耀著,好像浮在水麵的一頂皇冠一樣。從它的表麵上看起來,我們即時可以斷定它是驕傲的,炫耀的,迷醉的,鴆毒的一個地方。同時,我們隻須沉默一下,便會覺得鼻頭一酸,攢到心頭的是這麼多痛心的材料啊!我們似乎可以看見山靈在震怒,海水在哀呼——中國呀!奴隸的民族!不長進的民族!一種沉默的聲音,似乎隱隱間由海浪上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