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號的印度人是個中等身材的人,他的皮膚很黑,胡子很多。他的眼很明敏警捷,額小,鼻略低。全身很配稱,不失是個精悍靈活的好身手。他偷偷地用英語和他們說話,但他很靈敏地避去各個白種人的注意。他對於他們的被捕,有一種深切的同情,和一種由羨慕而生出來的敬意。有時,他因為不能得到和他們談話的機會,他便迅速地從鐵欄門外探海燈似地打進來了個同情的苦臉。當白種人行過時,他又背轉身在走來走去,即刻把他的行為很巧妙的掩蓋了。
有一次,他把一枝鉛筆卷著一張白紙,背轉身遞給他們,低聲地說著:“please,write on your friends’address.I can inform them to see you!(請寫上你朋友的住址,我能通知他們來看你!)”
他的聲音很悲激,很淒沉,這顯然是由他的充分同情的緣故。
“Thank you!We have sent a message to them,but the answer is not to be received yet!(謝謝你,我們已經派一送信的人到他們那裏去了,不過到現在還沒得到回信!)”之菲答,他這時倚著鐵欄杆很敏捷地接過他的紙筆,即便藏起。
是傍晚時候,斜陽在廊外廣場的樹畔耀著它的最後的笑臉。樹畔的坐椅上坐著一個十分美麗的西婦,幾個活潑的小女孩像小鳥般在跳躍著。那西婦穿著淡紅色的襯衣,金絲色的發,深藍色的眼,嫩白色的肉,隆起的胸,周身的曲線,造成她的整個的美。她對於她自己的美,似乎很滿足。她在那兒隻是微微笑著,那幾個小女孩,正在追逐著打跟鬥,有時更一齊走到那西婦的身上去,扭著她的腕,牽著她的臂,把頭掛在她的腿上。那西婦隻是笑著,微微地笑著。
徹夜沒有睡,整天隻吃到三片堅硬的冷麵包的之菲,現在十分疲倦,他看到門外這個行樂圖,心中越加傷感。幻滅的念頭,不停地在他心坎來往。他想起他的兒時的生活,想想他小學,中學,大學時代的生活,想起一切和他有關係的人,想起一切離棄他的人,最後他想起年餘來在革命戰地上滿著理想和詩趣中深醉著的生活。這些回憶,使他異常地悵惘。他一向是個死的羨慕者,但些刻他的確有點驚怕和煩悶。他的臉很是灰白,他的腦恍惚是要破裂的樣子。
P君是因為受餓的結果,似乎更加瘦長起來了。他踱來踱去,有點像幽靈的樣子。他的臉上堆滿著黑痕,口裏不住地在叱罵著。他的性情變得很壞,有點發狂的趨向。
曉天君說話時,依然保存他的演說家的姿態,但聲音卻沒有平時那麼響了。
(第四節 )
十
又是過了一夜。這一夜他們都睡得很好。聽說今天要傳去問話,這個消息的確給他們多少新的期望,不管這期望是壞的還是好的。他們平時都是自由慣了,不知自由是怎麼可貴的人,此刻對於鐵欄外一切生物在自由行動的樂趣,真是渴慕到十二分。連那在門外走廊上用一團破布在擦淨著地麵的,穿著破爛衣褲的工人,和一隻搖著尾在走動著的癩皮狗,都會令他們羨慕。因為對於自由的渴慕愈深,所以對於帝國主義者無端對自由的侵害愈加痛恨!同時,想起那班勾結帝國主義者在殘殺同胞的所謂“忠實同誌”!更成為痛恨中之頂深切的痛恨!
其實痛恨盡管由他們痛恨,然而入獄者終於入獄,被殘殺者終於被殘殺,安享榮華者終於安享榮華。事實如此,非“痛恨”所得而修改。這時候為他們計,最好還是在心靈上做一番工夫,現出東方人本來的色彩來。最上乘能夠參禪悟道,超出生滅,歸於涅槃。那時候,豈不是坐監幾日,勝似麵壁九年!其次或者作著大塊勞我以生,佚我以死,享樂我以入獄的玄想。要是真能得到“忘足,履之適也,忘身,住之適也”的混沌境界,也未嚐不可。但他們都是二十世紀的青年,他們不能再學那些欺人自欺的古代哲學家,去尋求他們的好夢……其實,他們也要不到這種無聊的好夢!
差不多是上午十一時的時候,他們便一齊被傳出去問話。問話處由這拘留所門外的長廊向左走去,不到幾十步的工夫便到了。他們一路上各人都有他的一個護兵式的雜役把他們牽得很出力。牽著之菲的一個雜役,滿麵露著凶狠之氣。他穿著普通警一樣的製服,斜眉,尖目,小鬼耳。他行路時幾根瘦骨頭本有些難以維持之意,但他拿著之菲,卻自家顯出自家是個威猛,有氣力的樣子來。他的表情很難看,不停地圓睜雙眼看著之菲,鼻孔裏哼出“恨!恨”的聲音來,表示他對這犯人的不屑!
“你貴處係邊度啊(你貴處那裏呢)?”之菲低聲下氣地問著他。
“你想點啊(你想怎樣),混帳!”這雜役叱著,他的眼睛張得愈大了。
“我好好地問你一聲,點解你咁可惡啊!你估你好勒咩,我中意時,上你幾巴掌!(我好聲氣的問你一聲,你為什麼這樣胡鬧呢!你以為你很高貴嗎?我如果覺得快意時,便賞給你幾巴掌!)”之菲大聲叱著他,眼睛幾乎突出來了。
欺善怕惡的雜役,這時隻得低著頭,紅著臉,沉默著不敢做聲。
問話處是一間三丈見方,二丈多高的屋子,安置著辦公台,旋圍椅,象普通機關的辦事處一般的樣子。室內有一點木材氣味,坐在那裏的翻譯員是個矮身材,洋氣十足,穿著稱體西裝的人。他的鼻頭有一粒小黑痣,痣上有幾條鬈曲著的黑毛。那在翻譯員上首,專司問話的西人,穿著一套灰色的嘩嘰洋服,臉上紅得像一個酒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