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兄好古,弟之摯友,因不堪故國變亂,決之南洋,特函介紹,希我兄妥為接待。另渠此次出遊,資斧缺乏,一切零用及食宿各項,統望推愛,妥為安置。所費若幹,希函示知,弟自當從速籌還也。辱在知已,故敢以此相托。我兄素日慷慨,想不至靳此區區也。餘不盡,專此敬請道安。
弟陳若真上
他冷笑著,把這封信撕成碎片,擲入街上的水溝裏去。
“糟糕!糟糕!上當!上當!出了一場醜,惹了一場沒趣。今早還是不來好!還是不來好!現在腹中又餓——唉!過流亡的生活真是不容易!”
袋中依舊沒有錢,腹中的生理作用並不因此停止。他一急,眼前一陣陣黑!陳鬆壽方麵,他前日寫了一封信給他,和他借錢,他連答複都沒有。陳若真方麵,他自己說他窮得要命,怎好向他要錢。這慷慨的竹圃先生方麵,啊!那便是死給他看,他還不施舍一些什麼!教書方麵,賣文方麵,都嚐試了,但希望敵不過事實,終歸失敗。
“難道,當真在這兒餓死嗎?”他很悲傷地說,不禁長歎一聲。
這時候,街上擁擠得很厲害;貧的,富的,肥的,瘦的,雅的,醜的,男的,女的,遍地皆是。但,他們都和他沒有關係,他不能向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借到一文錢。他很感到疲倦,失望,無可奈何地踏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回他的寓所去。
在寓所裏,他見狀似貓頭鷹的陳為利在那兒練習英文生字:broken rice=碎米,fish=魚,bread=麵包,flour=麥粉,egg=雞蛋……他見之菲回來,便打著新加坡口音的英文問著他:“Mr,Lin,where do you go?(林先生,到那裏去?)”
“我跑了一回街,很無聊地回來!”之菲用中國話答。
他檢理著他的行裝,見裏麵有一套洋服,心中一動,恍惚遇見救星一般了。
“把它拿到當鋪裏去,最少可以當得十塊八塊。我這套洋服做時要三四十塊錢,難道不能當得四分之一的價錢嗎?”他這樣地想著,即刻決定了。
他揖別了陳為利,袖著那套洋服,一口氣走到隔離海山街不遠的一家字號叫“大同”的當鋪去。
他在大學時,和當鋪發生關係的次數已經甚多。但那時候都是使著校裏的雜役去接洽。自己走到當鋪裏麵去,這一回是他平生的第一次。他覺得羞澀,慚愧,伺時卻又覺得痛快,舒適。當他走進當鋪裏時,完全被一種複雜的心緒支配著。時間越久,他的不快的心理一步一步占勝,他簡直覺得苦悶極了。
當鋪裏很穢濕,而且時有一種黴了的臭氣,一種不健康的,幽沉的,無生氣的,令人悶損的景象,當他第一步踏進它的戶限時即被襲擊著。當鋪裏的夥計們,一個個的表情都是狡猾的,欺詐的,不健康的,令人一見便不快意的。
他非常的苦悶,幾乎掉轉頭走出來;但為保持他的鎮靜起見,終於機械地,發昏地,下意識地把那套包著的洋服遞給他們。
一個麻麵的,獨目的,凶狠的,三十餘歲的夥計即時把那包洋服接住,他用著糟蹋的,不屑的,遷怒似的神情檢查著那套洋服。他口裏喃喃有詞,眼睛裏簡直發火了,把那包洋服一丟,丟到之菲的麵前,大聲地叱著:“這是爛的!我們不要!”
“這分明是一套新的,你說爛,爛在那個地方?”之菲說,他又是憤怒,又是著急。
“這是不值錢的!”他說時態度完全是藐視的,欺壓的,玩弄的了。
他覺得異常憤恨,這分明是一種淩辱,也大聲地叱著他說:“混帳東西,不要便罷,你的態度多麼凶狠啊!”這幾句話從他的口裏溜出後,他心中覺得舒適許多。他拿著那包洋服待走出去。那麻麵的夥計說:“最多一元五角,願意便留下吧?本來經過這場恥辱和得到這個出他意外的低價,他當然是不能答應的。但,他恐怕到第二家去又要受到意外的波折,隻得答應他。
一會兒,他揖別他同經患難很久的那套洋眼,手裏拿到一元五角新加坡紙幣在街上走著。心頭茫茫然,神經有點混亂,眼裏漲滿著血,手足覺得癢癢地隻想和人家尋仇決鬥。此後將怎樣生活下去,他自己也不複想起這個問題!混亂的!憔悴的,冒失的,滿著犯罪的傾向的他在街上走著,走著,無目的地走著!
大海一般的群眾裏麵,混雜著這麼一個神經質的無家無國的浪人,倒也不見得有什麼特異的地方。
二十二
這是在他將離去新加坡到暹羅去的前一夕。這時他站在臨海的公園裏欣賞驚人的美景。正當斜陽在放射它的最後的光輝時候,壯闊,流動,雄健的光之波使他十分感動。他嚐把太陽光象征著人的一生:朝日是清新的,稚氣的,美麗的,還有一點朦朧的,比較軟弱的,這可以象征著少年。午間的太陽,傲然照遍萬方,立在天的最高處,發號司令,威炎可畏,這可以象征著有權位的中年。傍晚的斜陽,遍身浴著戰場歸來的血光,雖有點疲倦,退卻,但仍不失它的悲壯和最後的奮鬥。這可以象征著晚年。這時候這斜陽,他覺得尤其美麗。或許是因為有萬樹棕櫚做它的背景,或許是因為有細浪輕躍的大海為它襯托,或許是因為有豐富秀美的草原,媚綠冶紅的繁花和它照映,他不能解釋;但他的確認識這晚這斜陽是最美麗的,是他從前尚未在任何地方欣賞過的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