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洪流中(1)(1 / 2)

村中滿了洪水,官兵不容易到來,阿進的母親覺得不十分擔心,這幾天她老人家的臉上可算是有點笑容了。本來是瘦得像一條鬼影的她,在她多骨的麵孔上投上了一陣笑的光輝,反而覺得有點陰慘可怕。然而,這在阿進,總算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安慰,因為他的母親發笑的時候實在是太少啊。她在二十四歲那年,阿進的父親給地主二老爹拿去知縣衙門坐監,後來被說是土匪拿去砍頭以後,一直到現在——她老人家已經是六十歲了——便很少發笑過。她尋常總是把牙齒咬著嘴唇,用著她的堅定而多慮的眼睛看著各件事物,表情總是很陰沉的。她很有一種力量——一種農婦特有的堅強不屈的力量——但這種力量好像深沉的,表麵卻平靜著的海水一般,很不容易被看出來的。用著這種力量,她以一個寡婦的資格,支持了三十多年的家計:水災,旱災,地主的剝削,官廳的壓逼,都不能夠磨折她。雖然,她是吃了許多苦頭,但她很少啼喊過;而且這些苦頭,隻把她磨煉得像一具銅象,在各種險惡的浪潮中,她隻是兀然不動呢。但這一回可不同了,她的兒子在象這樣的社會上,又算是犯了所謂滔天的大罪了。

她真是不知道觸到了什麼黴頭,三十多年前,她的丈夫被說是什麼土匪砍了頭;現在她的兒子又被說是什麼農匪,無處棲身了。她沒有讀過書,不大知道土匪和農匪到底是作何解釋,但是她徹骨地感覺到凡是被地主和官廳剝削得太厲害,敢於起來說幾句話或者表示反對的便會被叫做土匪或農匪——這樣的土匪和農匪便會被拿去砍頭和“打靶”呢。

可是現在總算是不幸中的幸運,他的兒子剛從一個新近才被燒去的農村中逃回來,村中卻好做了“大水”,這樣一來,她老人家便覺得這滔滔的洪水,倒好像保護她的兒子的鐵牆,再用不著什麼害怕了。所以,這幾天晚上,她老人家都睡得很熟呢。

這是六月的時候,白天間太陽光照射在一望無涯的洪水上麵淡淡地騰上了一些輕煙。村裏的居民都住在樓上,有的因為樓上也淹沒了,甚至於住在屋脊上麵。因為人類畢竟是喜歡空氣和日光的動物,所以在各家的屋脊上走來走去的人物特別來得多。在彼此距離不遠的這屋脊和那屋脊間總是架上了一些木板,借著這種交通的方法,各戶的人家都可以往來自如的。此外,還有一些“木排”和“竹排”或近或遠地在蕩動的。年輕一點的農民,總喜歡坐著這些木排和竹排在傳遞著東西,或者到野外采取一些果實,撈取一些木薪,表情大都是很活潑而且充滿著遊戲的神氣的。在象這樣久久地埋沒在地主和官廳的聯合的逼壓底下的農村,窮困的生活已經不能使他們駭怕,每一種臨到他們頭上的災禍都不能怎樣地使他們灰心喪氣。在他們的眼裏看起來,做“大水”誠然是苦的,但是沒有做“大水”,他們也不會有更好一些的生活呀。

村外的甘蔗林和麻林,都探頭探腦的在無涯的水麵上顛搖著,好像是在歎著氣似的。矮一點的禾穡,卻老早便已淹沒在水裏麵去了。比較有生氣的,還是一些高大的樹,和聳出空間的竹,它們似乎都是褰著它們的碧綠的衣裳在涉著水似的。天氣格外涼些,雞啼狗吠的聲音也格外少了些,因而全村覺得靜默了許多了。

夜間,星月的光輝,冷冷地照射在水麵上,黑的陰影薄紗似的覆在各家的簷下和屋脊的側麵。天宇顯出低了一些,洪水似乎挾著惡意,不久便要把它浸沒了似的。

阿進的屋子的位置,剛在地主二老爹的華廈的後麵。二老爹已經死了,二老爹的兒子也還是一位老爹,他在一個什麼中學畢了業,老早便做了村中惟一的紳士。他的年紀還不到三十歲,已經留下了兩撇胡子了,據說當紳士的有了胡子比較有威風些。這幾天,小二老爹家裏,不停歇地在彈奏著音樂,小二老爹的從城裏買來的侍妾都在唱著怪膩膩的《十八摸》一類的曲調呢。小二老爹時常撚著他的稍為稀疏了一點的胡子,在尊敬他的一些農民中間說:“做‘大水’倒是一件好運氣,大家都用不到做工,都可以享受一點閑福的。”

阿進家中的樓上已經有了尺來高的水,但他不敢到屋脊上跑走去。他沒有這種權利。白天他老是坐在一隻墊在凳子上的箱子上麵,晚上他便睡在一塊用繩子懸在梁上的尺來闊的木板上。每餐的飯都是由他的母親從天窗爬到屋脊上麵去弄的。碰到風雨的時候,簡直不能造飯,他們便隻好捱餓了。但這捱餓的事情在阿進的母親眼裏看起來,算不得什麼一回事了。隻要她的兒子平安,餘外的都是不成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