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母!你要嫁就嫁人去!”這回,百祿叔卻有些憤然了。

“嫁人去!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要是我真個嫁人去,看你怎樣撫養這幾個兒子!你這狠心的短命!你這狠心的白虎!那一回,你這短命欠紉秋爺的穀租,被他捶打了一頓,回到家裏來便要對人死,賭神咒鬼,說你以後一定不種作了。我不是向你說,窮人給人家捶打一兩頓,這有什麼要緊呢?如果照你這種想頭,受點氣便不種作,那天下的田園不是都荒蕪起來,人人都要餓死了嗎?你這白虎,半句說話也不聽,偏偏要過番去!過番!過番!過你這白虎咬番啊!你這短命!你如果在番邦死去倒好些!”百祿嬸咒罵混雜著啼哭都和喇叭一樣響亮。這時她的門口已經被鄰右的來觀熱鬧的人們層層圍住了,百祿嬸的兒子阿牛,阿雞也從外麵走回家來。阿牛年約七八歲,阿雞年約五六歲,他們都睜著小眼睛,望望著他們的母親和這個生客。為著一種義憤所激動著,他們都向著這生客叱罵著:“喂,×母你,不要坐在我們家裏啊,你這老乞丐!”

“啊,我要打死你哩!”

百祿嬸一一地給他們打了一個耳光,頓著足叫喊著:“你們這兩個小絕種!”

阿牛和阿雞都啼哭起來,滾到門外去。觀熱鬧的人們都大聲地嘩笑起來。

“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認識!哈哈!”

“哈哈!叫自己的父親做老乞丐!”

這時白薯老嬸從人群中鑽出她的頭發白透了的頭來。她用著她手裏的“拐杖”出力地擊著地麵,大聲地咒罵著:“砍頭的,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砍頭!人家這樣淒慘,你們偏有這樣的心腸來取笑人家!”

“對呀!你們不要太沒有良心啊!……”芝麻老姆讚同著,她也顫巍巍地擠進人叢裏麵去。不知那一個頑皮的在她的背後把她推了一下,她全身擺動著,幾乎跌下去,口裏卻喃喃地咒罵著:“呀!那個白虎咬仔,這樣壞透啊!”

百祿嬸這時已經不大哭著,她用著訴苦的聲氣向著這群觀眾訴說著:“大家呀,你們聽呀,世上那裏有一個人像這白虎咬這樣狠心狗行啊!過了這麼多年番,連一個錢也沒有寄回來,這要叫他的妻子吃西北風嗎?”

百祿叔隻是沉默著,好像在思索什麼似的。他的樣子是可憐極了,那灰白而散亂的頭發,那破碎而塗滿著灰塵的衣衫,那低著頭合著眼的神氣,處處表示出他是疲乏而且悲槍,處處表示出他是完全失敗,被這社會驅逐到幸福的圈子以外。為什麼會致成這樣呢?依照百祿叔的解釋,這是命運;依照百祿嬸的解釋,這是因為他忍受不住人家鞭打,不聽說話地跑到番邦去。

白薯老嬸眼睛裏濕著眼淚,走到百祿嫂身邊去,挽著她的手,拍著她的肩,像在撫慰著一個小孩子似的說:“阿嫂,不要生氣啊。阿兄回來就歡喜了,錢銀有無這是不要緊的……”

芝麻老姆頻頻地點著頭,自語似地說:

“對阿,錢銀實在是不緊要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運氣一到了,錢銀會來找人呢。”

“唉呀,老嬸,老姆,你們不知道,這白虎咬完全不像人!他累得我們母子一頓吃,一頓餓……捱盡千淒萬慘!”百祿嬸又是啼哭起來,她把她的頭靠在她的手股上,軟弱地在灶前坐下去。

“阿嫂,已往的事情不說好了……夫妻終歸要和氣才好……現在你咒罵也咒罵夠了,阿兄完全沒有做聲,這便是他承認他自己是有些過錯哩。嗬,百祿兄,你怕還未吃飯吧?哎喲,真慘哩,因為太窮的緣故,回到家來沒有人來向你說一句好話,連飯也沒有吃一碗啊!啊,阿嫂,你快些替他弄飯吧。我看還是弄稀飯好,就拿點好好的‘鹹菜’給他‘配’好了。他在外麵久了。這家鄉的‘鹹菜’一定是好久沒有吃過的……”白薯老嬸說得怪傷心,她自己亦忍不住地抽咽起來,她的兩腮扇動著就如魚一般。

芝麻老姆已經走到灶前,伸出她的多筋的手拿起火箝來,一麵這樣說:“哪,我來替你們‘起火’!阿嫂,你去拿些米來啊,這真快,用不到幾個草團,飯便熟了!”

百祿嬸用力把芝麻老姆推開,一麵啼哭,一麵叫喊著:“替他弄飯,替這白虎咬弄飯!這是怎麼說呢!唉,老嬸和老姆,你們怕是發昏了!他一兩餐不吃打什麼要緊,我們母子這麼多年不知道餓了幾多餐呢……”散亂的頭發,披上了她的麵部,眼睛一上一下地滾轉著,百祿嬸變成熊似的可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