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期前的有一天下午,看見窗外大杞樹的飄動,我忽然又想到風箏了。我急切地想做一個放。我忙把這個意思告訴唐珊和靜弟。唐珊告訴我,湘鄉的風俗和寧波的差不多,風箏落在屋上也是火災的預兆。但是她又說我不妨做一個放,這裏屋子非常的稀少,不至於落在屋上。靜弟的母親不信從這種風俗,也不會來阻擋我。於是她便為我尋線,我和靜弟動手做風箏了。靜弟向來沒有做過,我也隻會做瓦片風箏。這雖然不好看而且不會鳴,但是我想隻要放得高倒也罷了。不一會,風箏成功了。這確像一塊瓦片,背脊凸著,隻是下麵拖了一根長長的草尾巴。我知道這尾巴是最關緊要的,起首不敢怎樣的放線,隻試驗尾巴的輕重,但是,把尾巴的重量增而又減,減而又增,總是放不高,不是翻筋鬥,便是不肯上去,任憑我怎樣的拉著線跑。這樣的天就黑了。第二天,我注意到風箏背上的那三根引線,怕有太長或太短的毛病,改長改短的又試放了半天。結果還是放不高,而且有一半落在水田裏。第三天沒有進步,第四第五天沒有風。第六天覺得平地上的風太小,跑到山頂上去放,但是依然覺得太小了。有一天,風可大了,但是我拿出去試覺得又太大了。這樣,我隻有懊惱著把風箏高高的掛在壁上了。“我為什麼和風箏這樣無緣呢?”我絕望後這樣地想。“難道是因為我自己太重了拖住了它嗎?”於是我感到自己的身體的確重了,年紀的確大了。我覺得我是一個不幸的人。

“在貴州”,靜弟的媽媽——她是貴州人,告訴我說,“放風箏是非常熱鬧的。大大小小的鋪子幾乎沒有一家不賣風箏。那風箏不像你做的那樣不好看。那裏的風箏有像鳥的,有像魚的,有像蟲的,有像獸的,有像人的——幾乎無奇不有。那裏沒有像寧波和湘鄉這種迷信。他們不僅不把風箏當作不祥的東西,他們遇到人家的風箏的線在他們屋上不高的時候他們還要用一根拴著石子的線丟上去把風箏的線鉤了下來搶風箏。在自己屋上搶風箏,是作興搶的,隻要你有本領。有些人故意把自己的線割斷了,讓風箏飄去。有些人在一個大風箏——有時大的像八仙桌那樣大,上係兩三個小風箏。有些人在夜裏放風箏,在風箏上係了一串鞭炮,鞭炮的引線上接著一根紙煤(即卷紙引火的那種東西),紙煤的一端點了火,待風箏放高了,紙煤便漸漸燃到鞭炮的引線上,鞭炮便在黑暗的半空中劈劈啪啪的響了起來,火光四散的飛走,隨後風箏失了相當的重量便幾個筋鬥翻了下來。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在清明前後幾乎都帶了風箏拜墳去。他們請死者吃過了羹飯,便在墳邊堆起了石頭,擺上鍋子,煮飯菜的器具都帶了去的——將飯菜燒熱了,大家在地上坐著吃。吃完了暫時不回家,便在那裏放風箏。有一次,一個衙門裏的少爺竟做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大蜈蚣,上麵係著響鈴,據說是花了幾元錢定做的,因為風箏重,線便粗了許多,放線的時候手拿著要出血,便用毛巾裹了手。就在這一次,他把線割斷了,讓蜈蚣自己飛去。還有最令人發笑的是,有些人放馬桶風箏,飛在半空裏搖搖擺擺的確乎像一隻真馬桶。”靜弟的媽媽講到這裏,聽的人都大笑起來了。

於是我想:“這馬桶風箏如果落在寧波人的屋上,在火災之前,怕不是先有一場極大的災禍嗎?”

我覺得風箏也如人似的,有幸與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