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旅人的心(1 / 2)

或是因為年幼善忘,或是因為不常見麵,我最初幾年中對父親的感情怎樣,一點也記不起來了。至於父親那時對我的愛,卻從母親的話裏就可知道。母親近來顯然在深深地惦念父親,又加上年紀老了,所以一見到她的小孫兒吃牛奶,就對我說了又說:“正是這牌子,有一隻老鷹!你從前奶子不夠吃,也吃的這牛奶。你父親真舍得,不曉得給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竟帶了一打來,用木箱子裝著。那比現在貴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現在的少……”

不用說,父親是從我出世後就深愛著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記憶的我對於父親的感情,卻是從六七歲起。

父親向來是出遠門的。他每年隻回家一次,每次約在家裏住一個月,時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來總帶了許多東西:肥皂、蠟燭、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幹……都夠一年的吃用。此外還有專門給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紙筆、書籍……

我平日最歡喜和姊姊吵架,什麼事情都不能安靜,常常挨了母親的打,也還不肯屈服。但是父親一進門,我就完全改變了,安靜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們家裏,我的心裏充滿了畏懼,但又不像對神似的懾於他的權威,卻是在畏懼中間藏著無限的喜悅,而這喜悅中間卻又藏著說不出的親切。我現在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說話了;我不再跳跑,甚至連走路的腳步也十分輕了;什麼事情我該做的,用不著母親說,就自己去做好;什麼事情我該對姊姊退讓的,也全退讓了。我簡直換了一個人,連自己也覺得:聰明,誠實,和氣,勤力。

父親從來不對我說半句埋怨話,他有著洪亮而溫和的音調。他的態度是莊重的。但臉上沒有威嚴卻是和氣。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膚的血色本來很好,喝了一點酒,臉上就顯出一種可親的紅光。他愛講故事給我聽,尤其是喝酒的時候,常常因此把一頓飯延長一二個鍾頭。他所講的多是他親身的閱曆,沒有一個故事裏不含著誠實,忠厚,勇敢,耐勞。他學過拳術,偶然也打拳給我看,但他接著就講打拳的故事給我聽:學會了這一套不可露鋒芒,隻能在萬不得已時用來保護自己。父親雖然不是醫生,但因為祖父是業醫的,遺有許多醫書,他一生就專門研究醫學。他抄了許多方子,配了許多藥,贈送人家,常常叫我幫他的忙。因此我們的牆上貼滿了方子,衣櫃裏和抽屜裏滿是大大小小的藥瓶。

一年一度,父親一回來,我仿佛新生了一樣,得到了學好的機會:有事可做,也有學問可求。

然而這時間是短促的。將近一個月,他慢慢開始整理他的行裝,一樣一樣的和母親商議著別後一年內的計劃了。

到了遠行的那夜一時前,他先起了床,一麵打紮著被包箱夾,一麵要母親去預備早飯,二時後,吃過早飯,就有劃船老大在牆外叫喊起來,是父親離家的時候了。

父親和平日一樣滿臉笑容,他確信他這一年的事業將比往年更好。母親和姊姊雖然眼眶裏貯著惜別的眼淚,但為了這是一個吉日,終於勉強地把眼淚忍住了。隻有我大聲啼哭著,牽著父親的衣襟,跟到了大門外的埠頭上。父親把我交給母親,在燈籠的光中仔細地走下石級,上了船,船就靜靜地離開了岸。

“進去吧,很快就回來的,好孩子。”父親從船裏伸出頭來,說。船上的燈籠熄了,白茫茫的水麵上隻顯出一個移動著的黑影。幾分鍾後,它迅速地消失在幾步外的橋的後麵。一陣關閉船篷聲,接著便是漸遠漸低的咕呀咕呀的槳聲。

“進去吧,還在夜裏呀。”過了一會,母親說著,帶了我和姊姊轉了身,“很快就回來了,不聽見嗎?留在家裏,誰去賺錢呢?”

其實我並沒想到把父親留在家裏,我每次是隻想跟父親一道出門的。

父親離家老是在夜黑,又冷又黑。想起來這旅途很覺可怕。那樣的夜裏,岸上是沒有行人也沒有聲音的,倘使有什麼發現,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野獸。尤其是在河裏,常常起著風,到處都潛著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經過的兩岸大部分極其荒涼,這裏一個墳墓,那裏一個棺材,連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親卻平靜地走了,露著微笑。他不畏懼也不感傷,他常說男子漢要膽大量寬,而男子沒的眼淚和珍珠一樣寶貴。

一年一年過去著,我漸漸大了,想和父親一道出門的念頭也跟著深起來,甚至對於夜間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羨慕。到了十四五歲,鄉間的生活完全過厭了,倘不是父親時常寄小說書給我,我說不定會背著母親私自出門遠行的。

十七歲那年的春天,我終於達到了我的誌願。父親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時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親身邊隻留著一個五歲的妹妹。她這次終於遏仰不住情感,離別前幾天就不時滴下眼淚來,到得那天夜裏她傷心地哭了。

但我沒有被她的眼淚所感動。我很久以前聽到我可以出遠門,就在焦急地等待著那日子,那一夜我幾乎沒有合眼,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快樂。我滿臉笑容,跟著父親在暗淡的燈籠光中走出了大門。我沒注意母親站在岸上對我的叮囑,一進船艙,就像脫離了火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