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徐州旅館之一夜(2)(1 / 2)

傑生決定了無論如何不能幹這回事情。他即時起來把床鋪好,把衣解開,一下跳到床上躺下,可是他忘卻把門關上,等到他想起下床關門的時候,一位姑娘已經走進門來了。傑生坐在床上,兩眼一愣,不知怎麼樣辦法是好;把她推將出去?或是向她說不要?或是請她坐下?怎麼對付呢?傑生這時卻真是難為住了!這位姑娘年約二十左右,身穿著藍布的沒有加滾的很長很長的外衣,完全代表一種樸實的北方的風味。一副很白淨的,很誠實的麵孔,迥然與普通的妓女兩樣,看來她的確是一個初次下水的鄉下的姑娘。她走進門來,很羞赧地垂著頭坐下,一聲兒也不響。她的這種可憐的模樣,弄得傑生向她起了無限的同情,傑生本想叫她出去,本想向她說,“我對不起你,我現在不需要你,”但是總是說不出口。傑生想道,倘若我叫她出去,這不要使她很難過麼?這不要使人家笑話她麼?她這樣怪可憐的……但是我又怎麼能留她呢?我對不住我的病在床上的老婆,我對不住我的良心……但是又怎麼對付這一位可憐的姑娘呢?傑生找不出辦法,忽然從口中溜出一句話來:“你是哪裏的人?”

“俺是山東人。”這位姑娘抬起頭來,說了這一句話,又將頭低將下去了。

“你什麼時候到此地的?”傑生又不自主地問了這一句。

“剛剛才四天頭。”

“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沒有……法……子……”

這位姑娘繼續地說了這句話,帶著很悲哀的,哭的聲音。傑生聽了這種聲音,不知為著什麼,一顆心不禁戰動起來了。“沒有……法……子……”唉!這一句話,這四個字,含著有多少的悲哀在裏麵!含著有多少的痛苦在裏麵!含著有多少人類的羞辱在裏麵!或者別人聽見了這四個字以為是常語,毫不注意,毫不能引起心靈的感覺,但是傑生,傑生是一個真實的社會主義者,是一個富有人類同情心的人,如何能不感覺到這四個字的意義呢?傑生這時心裏難過極了,即刻想把她抱在懷裏,好好地撫摩著她的頭發,安慰安慰她的痛苦的心靈。傑生這時似乎把病在床上的愛人忘卻了,這種忘卻並不是因為傑生現在對於這位姑娘起了肉感,而是因為這位姑娘的悲哀把他的心靈拿住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傑生還是沒有找到對付這位姑娘的方法。傑生後來想道,給她幾個錢請她回去罷,反正她是為著錢而來的。至於我留她住夜,這不是妥當的辦法,而且我的良心絕對不允許我。於是傑生向這位姑娘說道:“姑娘,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給你幾個錢,你可以回去罷!”

傑生說了這幾句話,以為這位姑娘聽了一定是答應的,可是這位姑娘抬起頭來,兩眼閃著悲慘的,令人可憐的光,向傑生哀求地說道:“請你老爺做一點好事罷!俺的婆婆是很厲害的,假若俺現在回去,俺的婆婆一定說俺得罪了客人,不會……俺一定要挨打……”

“你的婆婆?你的婆婆逼你做這種事情?”傑生很驚異地問。

“也是因為沒有法子,沒有飯吃……”

“你已經出嫁了麼?你的丈夫呢?”

“俺是童養媳,丈夫還沒有跟俺成親,他於數年前出去當兵去了……到現在……他……他還沒有消息……”這位姑娘說著哭起來了。“俺也不知他是……死……還……還是活!”

傑生看著她這種情況,自己的兩眼內似覺也起了淚潮的樣子,本想說一句勸她:“你不要傷心,不要哭了!”但是不知什麼原故,語音總吐不出來。同時她的哭聲如針一般刺得傑生的心靈難受。

傑生這時也不顧一切了,跳下床來,拿著自己的手帕,為她拭眼淚,她也不拒絕。最後他撫摩著她的兩手,很溫柔地,慈愛地,說出一句話來:“請你不要再哭了!……”

這時的傑生簡直忘卻了“請她出去,”他把她拉到床沿坐下,自己跳上床側著身子躺著,請她為他敘述她的家事。她也忘卻了她是為著什麼來的,她此時深深地感覺到傑生對於她的溫情柔意——這並不是一個男子對於女子的溫情柔意,這是一個人對於人的溫情柔意。這位姑娘雖然到徐州才不過四天,但已經陪過三個所謂“客人”了,在這些客人之中,她似覺今夜這位客人有點異樣,嗬,其實她此時也忘記了傑生是客人之類了。別的客人曾摟過她,緊緊地摟過她;曾吻過她,很響地蜜蜜地吻過她;曾說過一些情話,很多的很多的情話;但是這位客人也不摟她,也不吻她,照理講,她應當感覺他不喜歡她了,然而她今夜的感覺為從前所未有過,雖然她說不出這種感覺是如何的深沉,是如何的純潔,是如何的可貴。她是一個無知識的,可憐的,鄉下的女子,或者是一個很愚鈍的女子,但她能感覺得這位客人與別的客人不一樣,絕對地不一樣。當傑生跳上床側下身子的時候,她睜著兩隻有點紅腫的、射著可憐的光的眼睛,隻呆呆地向著傑生的麵孔望。傑生這時也莫明其妙她心靈上有什麼變動;他躺好了之後,即拉著她的右手,向她說道:“請你詳細地向我述一述身世罷!”